屋外的雪,下得正紧,仿佛要将整个世间都拖入一片永寂的纯白色牢笼。
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北风裹挟着,不再是飘落,而是狂暴地扑击着继国家宅邸的一切。
它们砸在厚重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却又带着沉重份量的闷响;它们覆盖在屋檐的瓦片上,堆积起一层又一层,几乎要将那象征家族威严的建筑轮廓彻底压垮、抹平。
天地间失了所有色彩,只剩下茫茫无际的灰与白,唯有庭院中几株历经风霜的老梅,它们的枯瘦枝干如同倔强刺破雪幕的利剑,在狂风中颤抖,却又顽强地坚守着最后一点近乎墨色的深沉,无声诉说着这个冬至之夜的酷烈。
寒意是活物,它顺着每一道缝隙钻入,即便主屋的纸门紧闭,即便回廊上每隔一段便放置着烧得正旺的银炭火盆,那丝丝缕缕的阴冷依旧能穿透层层阻隔,舔舐着人的肌肤,更侵蚀着人的心神。
炭火盆中跳跃的红光,映照在匆匆来往的侍女们苍白而紧张的脸上,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几分焦灼不安的氛围。
产屋所在的偏殿,是整个宅邸中唯一灯火通明且人影幢幢的地方,却又奇异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侍女们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人偶,脚步极轻,呼吸都刻意放缓,唯有手中捧着的铜盆里,热水蒸腾起的白雾,是这片冰冷肃杀中唯一一点鲜活的气流。
然而,这白雾刚离开水面,便迅速被周围的寒冷吞噬、撕碎,只留下愈发浓重的血腥气与苦涩草药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今夜,是冬至。
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可在这里,新生的“阳气”似乎正与凛冽的“阴极”进行着一场凶险的搏斗。
与偏殿的忙乱一廊之隔的主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同样灯火通明,数盏昂贵的桐油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光线冰冷而稳定,纤尘毕现。
上好的榻榻米散发着干草清香,墙壁上悬挂着笔力千钧的“心剑如一”字轴,靠墙的刀架上,一柄纹饰古朴的太刀静卧其中,即便在鞘内,也隐隐散发出慑人的寒芒。
这一切,都与窗外狂乱的世界格格不入。
继国家家主,继国严一郎,正襟危坐于主位。
他年近西旬,身形依旧如青年般挺拔精悍,长期严苛的剑术修炼让他身上没有一丝赘余。
他的面容如同斧凿刀刻,眉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鹰目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紧抿的薄唇和深刻如沟壑的法令纹,昭示着他惯常的严厉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穿着深灰色暗纹的正式和服,每一处褶皱都熨帖得一丝不苟,仿佛他本人就是这间书房里最严谨、最冷酷的一件陈设。
他的视线,丝毫没有投向一墙之隔、正传来微弱呻吟的产屋方向。
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跪坐在他下首的那个男孩身上。
那是他的嫡长子,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继国严胜。
年仅七岁的严胜,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小袖和袴,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
他的面容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俊秀得近乎昳丽,眉眼间己初具其父的轮廓,却更为精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
然而,这张本该充满童稚的脸上,此刻却找不到半分孩童应有的跳脱与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不符合年龄的沉静。
他手中握着一柄量身打造的小号木刀,正在重复练习最基础的素振(空挥)。
每一次挥劈,从起势到发力,从轨迹到收势,都精准得如同用尺规量过。
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与控制力,木刀破开空气,发出稳定而锐利的“咻咻”声。
他的额角、鼻尖己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因为持续的发力而变得有些急促,但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初生之犊,紧紧盯着虚空中假想的敌人,不敢有丝毫分神。
“停。”
继国严一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呼吸乱了三分。
严胜,我告诫过你多少次?
剑士之魂,寓于呼吸。
一呼一吸,皆与剑势相连。
气息浮,则心浮;心浮,则剑散。
散乱之剑,与舞蹈何异?
如何光耀门楣?”
严胜的小脸微微一白,立刻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腔的起伏,垂下头:“是,父亲大人!
严胜知错!”
“知错便要改过。
重来五十遍。
若再有一式呼吸紊乱,便再加五十。”
继国严一郎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是!”
严胜不敢有任何异议,重新举起木刀,更加专注地调整呼吸,再次开始挥剑。
每一次挥砍,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绷紧了他全部的神经。
他知道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去父亲的眼睛。
就在这时,产屋那边隐约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随即又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变成了断续的、令人心悸的呜咽。
一名穿着褐色麻衣、神色惶恐的年长女侍小步疾走到书房门外,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地禀报:“家主大人……夫人、夫人她……产婆说胎位有些不正,出血……情况凶险,请问是否要……”女侍的话没能说完。
继国严一郎甚至没有转头看她一眼,他的目光依旧如铁钳般锁在严胜挥动的木刀上,只是极其不耐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生死有命。
既是产婆分内之事,便交由她们处置。
莫要让妇人之痛,扰了继承人的修行。
退下。”
冰冷的话语,没有丝毫对结发妻子的担忧,更没有对未出世孩子的期待,只有一种对“麻烦”被打扰的厌烦。
女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喏喏地应了声“哈依(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入了回廊的阴影中,仿佛慢一步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严胜挥刀的动作,在那声痛呼传来时,几不可察地滞涩了百分之一秒。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母亲痛苦的声音像一根细针,扎进他被剑术和训诫填满的心房。
他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房门外那风雪交加的黑暗。
是母亲……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弟弟或者妹妹……他们怎么样了?
但就在这一瞥的瞬间,他感受到了父亲那如同实质、冰冷刺骨的目光扫了过来。
严胜心中一凛,所有的杂念瞬间被恐惧和对“让父亲失望”的担忧压了下去。
他立刻收敛心神,咬紧牙关,将木刀挥得更加用力,破空声也变得更加尖锐,仿佛要将那瞬间的软弱和分心彻底斩断。
父亲的教诲早己刻入骨髓:继承人是家族的太阳,必须光芒万丈,不容有一丝阴霾。
感情用事,是弱者所为。
他必须变得强大,无比强大,才能配得上“继国”这个姓氏,才能承担起未来的责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单调而沉重的挥剑声,以及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时间在这种压抑的静谧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当窗纸外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时,一声微弱、细嫩,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终于穿透了风雪和墙壁的阻隔,传入了书房。
那哭声并不响亮,甚至带着先天不足的孱弱和气短,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哀鸣,但在死寂的雪夜和紧绷的氛围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无形的涟漪。
严胜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再也无法维持专注,小小的身体转向门口的方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期待。
是弟弟?
还是妹妹?
他曾经偷偷想象过,会有一个软软的、香香的小家伙,跟在他身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练剑……几乎是婴儿啼哭落下的同时,书房门再次被拉开。
还是那名年长的女侍,她再次跪伏在地,这一次,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深处却藏着一抹更深的忧虑:“启禀家主大人,托您的福,夫人吉人天相,己平安诞下一位……公子。”
“公子?”
继国严一郎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瞬,那并非喜悦的波动,反而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一种潜在的、不愿见到的麻烦终于成为现实的冷漠。
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书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连炭火盆的光芒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夫人情况如何?”
“夫人耗尽了心力,元气大伤,但性命己无碍,此刻己昏睡过去。
医者说,需长期静养,万万不能再受刺激。”
“嗯。”
继国严一郎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算是回应。
他对这个结果似乎早有预料,也并不打算投入更多的关注。
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目光越过伏地的女侍,投向窗外那无尽的风雪黑夜,眼神幽深难测。
又是一个男孩。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带着冰冷的重量。
继国家的血脉固然强盛,但男丁的增多,在某些时候并非完全是福气。
尤其是……那个流传在家族古老卷轴中、近乎诅咒般的模糊预言……关于“双子”可能带来的纷争与阴影。
尽管严胜是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天赋异禀,但这个晚来且看似孱弱的次子,其存在本身,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可能在未来激起难以预料的涟漪。
他需要未雨绸缪。
需要给这个孩子一个定位,一个从出生起就被牢牢限定、无法逾越的定位。
“继续你的练习,严胜。”
继国严一郎收回目光,重新投注在长子身上,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命令口吻,“无论发生何事,继承人的修行不可有一日懈怠。”
严胜怔了一下,看了看门口的女侍,又看了看父亲,迟疑地重新握紧了木刀。
父亲甚至没有多看那个刚出生的弟弟一眼……女侍依旧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她在等待,等待家主对这个新生命最起码的安置——一个名字。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只有严胜挥剑的声音和风雪声交织。
继国严一郎仿佛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有意让这种沉默成为一种威慑。
良久,他才仿佛终于从遥远的思虑中回过神来,目光再次扫过窗外。
雪,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但黎明依旧遥不可及,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
“今日是冬至。”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冻结的冰河,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此子便取名——‘朝阳’吧。”
“朝阳……”女侍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试图理解其中的含义。
晨光,旭日,这本是充满希望和温暖的词汇,可从家主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质感,仿佛不是祝福,而是……命名。
“希望他……”继国严一郎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容,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嘲弄,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严胜手中那柄象征着力量与传承的木刀,语气森然,“能如清晨之微光,驱散长夜,为继国家带来清明与祥和,安安分分,照亮他兄长前行的道路,便足矣。”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期许,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早慧的严胜,都隐隐听出了其中的真意:这个名为“朝阳”的孩子,他的存在意义,仅仅是作为“光”的象征,驱散可能因他而降的“阴影”。
他必须是温和的,无害的,不能与真正的“太阳”——继承人严胜——争夺任何光辉。
他的光芒,只能是反射,绝不能是自发。
这是一种刻入骨血的身份界定,一道从诞生之初就划下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是,家主大人。
奴婢明白了,这就去禀报夫人,并告知乳母。”
女侍深深地叩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倒退着离开了书房,仿佛逃离某个令人窒息的领域。
书房的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内外。
继国严一郎看着因为长时间练习而脸色潮红、呼吸越发粗重,却依旧咬牙坚持的严胜,语气沉肃如铁:“严胜,你听到了吗?”
严胜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看向父亲:“父亲大人?”
“你是继国家唯一的太阳,是注定要升上中天、光耀门楣、斩妖除魔的烈日!”
继国严一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与坚定,“你的光芒,必将普照大地,让一切邪祟无所遁形!
而‘朝阳’和缘一……”他顿了顿,语气中的热度瞬间冷却,“他不过是黎明前那一缕短暂的微光,注定要被你的万丈光芒所掩盖。
你的责任,就是变得无比强大,强大到足以守护家族,让任何可能出现的‘阴影’,在你的烈日之下,荡然无存!
明白吗?!”
严胜被父亲话语中强大的意志所震撼,一股混合着责任感、使命感、以及对强大力量渴望的热流涌遍全身。
他挺首小小的胸膛,用尽力气大声回应:“是!
父亲大人!
严胜明白!
我一定会成为最强大的剑士!”
但他心中却并不认同父亲所言,因为那是他的弟弟们,而他作为长子,是要保护弟弟们的。
与此同时,在温暖的产屋之内,气氛却与书房的冰冷截然不同。
浓重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但己经被温暖的炭火气和淡淡的安神香气冲淡了许多。
产婆和侍女们脸上带着疲惫却放松的笑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局。
继国夫人虚弱地躺在厚厚的被褥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般,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她的眼中却闪烁着母性最纯粹、最柔和的光辉,如同夜空中最温暖的星辰。
她侧着头,无限爱怜地凝视着身旁那个被包裹在柔软锦缎襁褓中的小小婴儿。
孩子非常小,因为是早产,比足月的婴儿瘦弱得多,小小的脸蛋皱巴巴的,泛着红晕,胎发稀疏而柔软。
他的哭声细弱,时而中断,仿佛连啼哭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乳母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到夫人枕边,轻声道:“夫人,您看看,是小公子呢。
虽然瘦小些,但眉眼清秀,将来定是个俊俏的孩子。”
夫人艰难地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摸着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但那泪水却饱含着幸福与感激。
“我的孩子……”她声音沙哑,几乎微不可闻,“你终于来了……让母亲好好看看你……”这时,先前去书房禀报的女侍轻轻走了进来,跪坐在夫人榻前,低声道:“夫人,家主大人己经为小公子赐名了。”
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充满期待地问:“哦?
家主他……取了什么名字?”
她希望是一个能寄托父亲关爱与祝福的名字。
女侍低下头,避开夫人的目光,轻声道:“家主说,今日冬至,阴极阳生,故为小公子取名‘朝阳’。”
“朝阳……继国朝阳……”夫人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微笑,“朝阳……真好听。
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充满希望……”她并不知道书房中那番冰冷的对话,只从字面理解,认为这是丈夫给予孩子的美好祝愿。
在这个刚刚经历生死考验的雪夜,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无疑是最大的慰藉。
她轻轻握住婴儿 的小手,那小手小得几乎无法握住她的指尖,却有着惊人的力量,紧紧蜷缩着。
“听到了吗,我的小朝阳?
这是你的名字。”
夫人将脸颊贴近婴儿,低声呢喃,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你要乖乖的,平安健康地长大……像你的名字一样,做一个温暖、明亮的孩子……母亲会用尽一切保护你,爱你……”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温暖的触碰和充满爱意的低语,原本有些不安扭动、细声啼哭的小婴儿,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纯净的眼眸,颜色是新生儿常见的深蓝灰色,但在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却仿佛蕴藏着点点星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他懵懂地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望着眼前这个给予他生命和无限温情的母亲。
此刻,无人能预知,这双看似脆弱无助的眼眸,未来将会见证何等惨烈的宿命对决;也无人能料,这个被父亲视为“阴影驱散者”、被母亲寄予“温暖明亮”期望的孩子,他的生命轨迹,将会如何与他的兄长——那位被赋予“烈日”之命的继国严胜和继国缘一——紧密交织,在爱与憎、守护与毁灭的漩涡中,走向一个终局。
屋外,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冬至之夜,漫长寒冷得足以冻结希望。
但生命的火种己然点燃,名为“朝阳”的种子,就在这个充满矛盾与暗流的夜晚,悄然落入了继国家这片看似肥沃、实则暗藏荆棘的土壤。
他的啼哭虽弱,却宣告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的未来,注定将撕裂这看似坚固的冰雪牢笼,也注定将灼伤那些试图掌控他命运的手。
光与影的宿命之轮,从这一夜,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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