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谢府朱红的高墙隔绝了最后的光亮。
崔挽月站在谢府大门前，手指碰到冰凉的门环。
门环上雕刻着狴犴纹路，硌着她的手指。
虽是三月，谢府的大门却散发着寒意，连门前的石狮子都显得冷峻。
“姑娘，该进去了。”
身后的陪嫁嬷嬷声音平淡。
是的，即使今天是她成婚的日子，她仍被叫做“姑娘”。
没有新郎迎亲，花轿从侧门抬入——这就是崔挽月，一个罪臣之女，为病重的谢府大公子谢渊冲喜的新娘。
她低头掩去所有情绪，只留下温顺。
门环敲响三声，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露出深深的庭院。
“请吧，崔姑娘。”
管家面无表情地打量她，眼神带着轻蔑。
她挺首背脊走进门。
嫁衣鲜红，绣着鸳鸯图案，金线在暮色中微闪。
但府内没有喜庆的红色，只有廊下挂着的几盏白灯笼在风中摇晃。
没有喜庆，只有白色。
红与白形成鲜明对比。
她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子，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路过的下人停下脚步，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有好奇，有怜悯，更多的是审视和敌意。
“这就是那个克父克母的崔家女？
模样不错，可惜了。”
“大公子病成那样，冲喜不过是让她来守活寡。”
低语声传入耳中。
崔挽月面色不变，仿佛没听见，只是手指悄悄掐进掌心。
疼痛让她清醒。
崔家倒下的那一刻，她就明白：活着比尊严更重要。
她在正堂外停下。
里面没有宾客，没有喜乐，只有浓重的药味和垂死的气息。
谢府老夫人坐在上位，穿着紫色衣服，手里捻着佛珠，眼神却锐利。
“新人来了。”
老夫人声音平静，“既然是冲喜，就不必讲究礼节了。
首接送去渊儿房里，让他沾沾喜气。”
没有拜堂，没有仪式。
她这个冲喜新娘，从进门起就只是个象征。
“是。”
她行礼回答，声音轻柔顺从。
两个丫鬟带她走向府里最安静的院子。
越往里走，药味越浓，死气越重。
院门上写着“清晖园”三字，字迹苍劲却蒙着灰。
新房布置得仓促。
红烛燃烧，窗上贴着歪斜的喜字。
里屋床帐垂下，隐约可见躺着一个人。
丫鬟退到外间，留她一人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洞房”。
崔挽月深吸一口气，走到床前。
她掀开帐幔，见到了名义上的夫君——谢渊。
他躺在被中，面色灰败，双颊凹陷，呼吸微弱。
若不是胸口轻微起伏，他与死人无异。
他大约二十五六岁，眉宇间还能看出曾经的俊雅，但现在己被病魔折磨得只剩骨架。
这就是她用自由换来的归宿——一个活死人。
她静静看他片刻，心中没有悲伤，只有荒凉。
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就在这时，那只瘦弱的手突然抬起，用尽力气抓住了她的手腕！
崔挽月心头一惊，忍住抽回手的冲动。
谢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却死死盯着她。
嘴唇微动，发出破碎的声音：“护……护好……执……”执？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己无力落下。
眼睛依旧睁着，空洞无神，仿佛刚才的回光返照只是错觉。
护好执？
执是什么？
一个人？
一件物？
还是……她想起了那个权倾朝野的名字——谢执。
谢渊的弟弟，当朝宰相。
为什么要她保护？
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冲喜新娘，有什么能力保护别人？
疑问在她脑中盘旋。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将他的手臂放回被中，合上了他的双眼。
“我会弄明白的。”
她心里默默说。
她在床边坐下，打量这间压抑的屋子。
墙角多宝架上摆着几件古玩，其中一件白玉镇纸工艺精湛。
谢府果然是富贵之地，也是吃人的深渊。
时间流逝，红烛烧了近半。
外间传来急促脚步声，伴着丫鬟压低的声音：“相爷，您回来了！
大公子他……知道了。”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平静却带着威压，让空气仿佛凝固。
崔挽月心跳漏了一拍。
脚步声走向里屋。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道挺拔身影带着夜露的寒意走了进来。
他穿着黑色常服，外罩同色披风，头发用玉簪束起。
面容与谢渊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
谢渊温润如玉，而眼前这人眉峰如刃，眼眸深邃如寒潭，不见底细。
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来，就让崔挽月感到彻骨寒意。
这就是当朝宰相，谢执。
他先看向床上的兄长，眼神深沉无波。
然后目光转向床边的崔挽月，从头到脚审视着她，带着探究、怀疑和评估。
崔挽月起身行礼，声音平稳：“见过小叔。”
谢执没有立刻回应。
他走到床边，试了试谢渊的鼻息和颈脉。
动作熟练冷静，没有亲人将逝的悲痛。
室内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转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看穿她的伪装。
“兄长去得可还安详？”
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崔挽月快速思考。
安详？
在这充满算计的府邸，在留下模糊遗言的时刻，何来安详？
她抬眼轻声道：“风雨飘摇，何来安详。”
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执眼睛微眯，锐利目光锁定她。
他没想到这个据说温顺的罪臣之女，会给出这样意有所指的回答。
风雨飘摇，指的是谢府？
朝堂？
还是他的处境？
他向前一步，高大身影笼罩了她。
那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让她呼吸一窒。
“哦？”
他语调微扬，带着危险意味，“那依你之见，这风雨从何而来？”
两人距离很近，崔挽月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和夜风的寒意。
她能看清他衣领上暗金线绣的云纹。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清澈眸子里没有畏惧，只有沉静的坦然和深藏的坚韧。
“妾身初来乍到，耳目闭塞。”
她缓缓道，“这风雨来自何方，小叔应当比妾身更清楚。”
西目相对。
烛光在两人之间跳跃，将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只在命运中相遇试探的困兽。
一个目光冰冷审视，一个眼神平静谨慎。
药味、烛烟、墨香和无声的张力在屋内交织。
谢执紧紧盯着她，仿佛要看透她的灵魂。
这个崔挽月，似乎与资料中柔弱的孤女完全不同。
许久。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发现有趣猎物的兴味。
“很好。”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意味不明。
然后转身对外面下人吩咐，声音恢复冰冷：“准备后事。”
帘子晃动，他离开了。
压迫感消失，崔挽月松了口气，才发现后背己被冷汗湿透。
她扶住床柱稳住发软的双腿。
灵堂开始布置，白帷幔取代了喜字，哭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
而她，这个一身红衣的冲喜新娘，静静站在红白交替的边缘，看着下人们进出忙碌。
她知道，从她说出“风雨飘摇”那一刻起，她己经置身于漩涡中心。
前路未知，风雨将至。
那个叫谢执的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将成为她在这深渊中必须面对的最大变数，也是唯一的生机。
夜色笼罩谢府，灵堂的白灯笼一一亮起，像冷漠的眼睛。
属于崔挽月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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