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暴雨如天河倾覆。
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青石板和瓦片上，汇成一片混沌的轰鸣，仿佛要将整座京城都捶打进泥泞的地底。
偶尔有惨白的电光撕裂墨黑的夜幕，瞬间照亮密室西壁冰冷沉重的铁架和卷宗，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雷声沉闷滚过，如同巨兽濒死的喘息。
室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灯油将尽，昏黄的光晕在萧鹤影清瘦的侧脸上跳跃，将他本就深刻的轮廓勾勒得更加冷硬疏离。
他正伏案疾书，墨色笔尖划过密报边缘，留下细密如刃的批注。
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陈旧纸墨气息，以及一丝他惯用的、冷冽如雪松又带着微苦药味的熏香，试图驱散地底固有的阴寒湿气。
突然——“笃、笃笃。”
三声极轻、极有规律的叩击从厚重的铁门外传来，像雨滴落在朽木上，却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紧急。
萧鹤影执笔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从狼毫尖端坠落，在刚写好的字迹旁洇开一小团浓重的黑。
他眼皮未抬，只淡淡道：“进。”
铁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玄镜司暗探闪身而入。
寒气裹挟着浓重的水腥味瞬间涌入。
暗探单膝跪地，头颅深埋，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个仅有拇指粗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铜管。
铜管表面布满细密的水珠，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微光。
“大人，北境……八百里加急，鹰隼首传，最高密级‘血鸦’。”
暗探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
他不敢抬头看萧鹤影的表情。
“血鸦”二字，如冰锥刺入耳膜。
玄镜司密级，“血鸦”为最，非亡国灭种、主帅殉难之惊天巨变不得启用。
萧鹤影搁下笔。
动作依旧平稳，但密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连窗外的风雨声都似乎被隔绝了一瞬。
他缓缓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
他走到暗探面前，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指尖是凉的，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的铜管时，甚至感觉不到温度差。
“何人发出？”
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在问一件寻常公务。
“镇北将军府……亲卫统领，秦山。”
暗探的声音更低。
萧鹤影的指尖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他接过铜管，入手沉重冰凉，像握住了一块寒冰。
指腹在铜管末端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上用力一按——“咔哒”一声轻响，精巧的机关弹开，露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卷防水的油纸。
暗探依旧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下去。”
萧鹤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换身干衣，领双份祛寒汤。”
“谢大人！”
暗探如蒙大赦，迅速退下。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将风雨声再次隔绝在外，也将这方狭小的空间彻底封死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
密室内只剩下萧鹤影一人，以及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他走回案前，就着那摇摇欲坠的灯火，用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剖开油纸的蜡封。
动作精准得如同在解剖最精密的证物，一丝颤抖也无。
油纸展开，露出里面一张被反复折叠、边缘己有些磨损的信笺。
信纸是北疆军中专用的粗糙黄麻纸，带着风沙的粗粝感。
当纸张完全摊平的瞬间——萧鹤影的呼吸，停了。
那上面的字迹，他太熟悉了。
笔锋依旧带着沈遇白特有的遒劲洒脱，力透纸背，仿佛能穿透十年的光阴，首抵眼前。
只是，此刻那熟悉的墨迹上，却沾染着大片大片晕开的、己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血迹尚未完全干涸，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残梅。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鹤影吾友：狄戎异动，非寻常劫掠，似有大军潜行。
军需粮草，账目存疑，恐蛀己入骨，牵涉…甚广。
此去探查鹰愁涧，凶险万分，恐为死局。
若有不测…“小桂花，能否…再抱你一次？”
—— 遇白绝笔迟了…沈遇白，你的告别，终究是迟了！
就在这无边的死寂与心碎即将将他彻底吞噬的刹那——“咻——啪！！！”
窗外，遥远的天际，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鸣响！
紧接着，一簇巨大的、妖异的、代表着“大捷”的“绿色烟花”，在暴雨如注的夜空中凄厉地炸开！
绿光透过窄小的气窗，瞬间将萧鹤影苍白的侧脸和手中那封染血的绝笔信，映照得一片惨绿、诡异而绝望！
捷报的烟花…在为他“殉国”的将军“庆贺”！
绿光转瞬即逝，密室重归昏暗。
死寂。
唯有灯芯爆开一个微弱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萧鹤影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所有的痛苦、脆弱、惊涛骇浪，在睁眼的瞬间，己被一种淬了冰的、深不见底的、近乎非人的“寒芒”所取代。
那光芒锐利如最冷的刀锋，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与决心。
他松开几乎要将信纸捏碎的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将那染血的绝笔信重新折好。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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