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暮色为庐州城披上了一层灰蓝色的薄纱。
华灯初上,小区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日常的喧嚣。
李苍再次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身上还是那件略显滑稽的“道袍”,手里提着和中午如出一辙,只剩下包装盒的外卖。
他抬手,刚敲了一下,几乎就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门便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速度之快,仿佛门后的人一首就屏息等待着。
开门的是裴国强。
这位中年男人脸上混杂着极度焦急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期盼,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长时间哭泣而布满血丝。
他看到门外的李苍,像是看到了唯一的曙光,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哆嗦。
“大师!
您可来了!
快请进,快请进!”
他几乎是侧身让开,用近乎鞠躬的姿态将李苍迎进门,语气里的恭敬和急切几乎要满溢出来。
李苍微微点头,迈步走进客厅。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沙发方向。
只见李素娟依旧紧紧抱着女儿裴竹,坐在沙发上。
一下午过去,这位母亲仿佛又苍老了几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布满泪痕,连衣襟前襟都有一大片深色的水渍,那是泪水反复浸湿又干涸的痕迹。
她时不时用手掌极其轻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发和后背,仿佛在安抚一个易碎的珍宝。
而被她抱着的裴竹,情况似乎比下午离开时好上一些,至少脸色不再那么死寂,肌肤底下隐隐透出一丝极微弱的生气。
但她依旧大部分时间处于那种茫然放空的状态,只是偶尔,会极其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然后用一种极其生涩、仿佛刚学会说话的语调,模糊地吐出两个字:“妈…妈…”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反应。
李苍的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起,心中疑窦丛生。
这情况……不对。
这不是他处理过的第一起“失魂”案例。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下午他以自身纯正阳气混合一丝本源道力点入其眉心,刺激并稳固其涣散的人魂后。
患者到此刻即便没有完全清醒,意识也至少应该恢复大半,能够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和回应才对。
他之所以放心离开,就是认定裴竹的情况属于常见的“惊骇失魂”,他的手段足以让她自行缓慢恢复,晚上再来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再辅以一些安神固魂的温和手段便可大功告成。
他并未往灵异的方向上去想。
毕竟…末法时代啊…可眼下看来,恢复的效果远低于预期,甚至可以说,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师。”
李苍转头,看到是白天那位对他抱有怀疑的清冷御姐,裴婉。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
她的站姿依旧笔挺,带着职业带来的利落感。
但脸上那种最初的审视和冰冷的戒备己经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担忧、困惑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希望的神情。
她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冷静,但声线却难得地放缓、柔和了许多:“我妹妹……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午她确实清醒了一会儿,叫了我们,但之后……就又慢慢变回这样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苍,补充道:“您是这一年来,第一个让她出现积极反应的人。
所以,请告诉我实话。”
显然,下午那指尖金芒和裴竹短暂的清醒,让这位坚信科学的刑警队长,不得不开始正视并尝试理解眼前这个看似荒诞的年轻人。
李苍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再次回到裴竹那张空洞的小脸上,沉吟了片刻。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李素娟极力压抑的、低低的抽噎声。
忽然,李苍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裴婉,问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问题:“小姐,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这个词仿佛带着寒意,让客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裴国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鬼?!
大师……您,您的意思是……小竹她……真的是撞邪了?!
不是生病?”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相比之下,裴婉的反应要镇定得多。
她只是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随即面色恢复如常,她迎着李苍的目光,点了点头:“我信。”
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之前办案,配合过镇妖科的同事处理一些……特殊现场。”
她说到这里,表情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犹豫,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
在她看来,那些所谓的“特殊现场”,遇到的也大多是些浑浑噩噩、连形体都难以维持的微弱能量体。
她那些来自镇妖科、多半是去镀金的同事,拿着制式法器,流程化地操作一番就能轻松解决。
她实在无法将妹妹持续一年、如此严重的状况,和那些她见过的、孱弱到几乎可忽略不计的东西联系起来。
最终,她还是给那些同事留了些面子,斟酌着说道:“……我也曾拜托镇妖科的同事来看过,但他们并未在小竹身上发现任何异常的能量反应。”
女警?
李苍意外的看了一眼裴婉那生人勿近的脸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其平淡地低声自语了一句:“道行尚浅,看不出来也正常。”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落针可闻的客厅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裴婉目光一闪,没有反驳。
李苍不再纠结于此,他开始解释,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人有三魂七魄,各司其职,主宰人的神智、情绪、体魄。
但世人大多不知,并非所有人,生来都具备完整的三魂七魄。”
“有的人,是先天如此。
胎中带来的不足,可能缺少一魄,甚至某一魂弱小。
这类人,先天缺失的部分,也有极微小的可能在漫长岁月中缓慢滋养恢复,但这过程极其缓慢,可能耗其一生也未必能等来完整。
而就算有运气好之人,得以等到他缺失的魂魄终于养全那一天,大抵也是他生命走到尽头,魂魄归于天地之时。”
他看向裴国强和裴婉:“你们或许听过,乡野民间常有些故事,说某些天生痴傻、懵懂一世的人,在临终前几天,忽然变得眼神清明,识人断物,甚至能交代后事,然后便安然离世。”
裴国强立刻激动地点头,像是抓住了某种印证:“对!
对!
有!
我老家村里就有个守村人,傻了一辈子,临走前那天,突然认得人了,还把我爹的名字都说出来了,第二天一早人就没了!”
裴婉也露出了回忆和思索的神情,随即恍然,急忙追问道:“您的意思是……小竹是属于这种情况?
可她以前非常健康聪明,完全没有丝毫痴傻的迹象!”
“这就是第二种情况了。”
李苍接过话,神色更凝重了几分。
“既然有先天缺失,自然也有后天损伤。”
“或是遭受了难以承受的重大刺激,比如失恋,至亲亡故,巨大背叛,重大挫折等,或是经历了极致的恐惧,也就是常人所说的,被吓破了胆,失了心气之类的。
强烈的情绪冲击或惊吓,可能导致魂魄不稳,甚至部分离体逸散。”
“后天造成的魂魄损伤,如果根源解除,辅以适当引导和安心静养,恢复起来应当极快。
短则三五日,长则一两个月,便能自行恢复。”
李苍举了个例子。
“我上次处理的一单,事主是个姓王的中学生,半夜偷看恐怖片,自己吓到了自己,整日惶惶不安,语无伦次。
甚至不用我出手,自己多看两部王道热血动漫,过不了多久也能自行恢复。
我以道术稍加引导,安抚惊魂,他当天晚上便睡了个好觉,次日就基本恢复如常了。”
解释完这些,李苍的目光再次落回裴竹身上,他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和认真,缓缓问道:“现在,告诉我。
这个小妹妹出现这种症状……持续确切多久了?”
裴婉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似乎抽空了她不少力气,她看了一眼父母,才用一种极其沉重的语调回答:“整整一年了。
一年前的今天,她放学回来后……就慢慢变成了这样。”
“一年……”李苍沉默了片刻,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沉默而凝固了。
裴国强和李素娟紧张地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李苍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持续一年之久,既非先天,又远超出后天惊骇失魂的常规恢复期限……那,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是她自己不想醒来。”
紧接着,他竖起了第二根手指,而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这个动作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也是最麻烦的一种……”李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
“那就是,并非她自己不想回来。
而是她的部分魂魄,被什么东西……强行绊住、扣留了。
以至于无法归位。”
“被……被什么东西……扣留?”
裴国强失声重复,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李素娟也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向李苍,连哭泣都忘记了。
裴婉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就在这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沙发上,原本一首眼神空洞、表情呆滞的裴竹,她的脖颈忽然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声,像是生锈的零件在转动。
她的脑袋,以一个非常缓慢、却异常坚定的速度,一点点地……转向了李苍所在的方向。
然后,她那双空洞了整整一年的眼睛,竟然艰难地、缓缓地聚焦,最终,定格在了李苍的脸上。
她的嘴唇嗫嚅着,张合了几次,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音节:“哥……哥……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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