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尚未散去,水汽浸染了脚下的青石路,湿滑无声。
顾熙文刚刚踏入江西路的石库门巷口,鼻息里仍残留着昨夜的余烟和书香,他的鞋跟在水洼中轻轻一磕,仿佛唤醒了这座沉睡的城市。
耳边,沈季同的低语还在回响——“你回来,是找答案的,还是惹麻烦?”
忽然,警哨远远地划破平静。
巷口内,脚步频频奔来,夹杂着几句上海话和法语,喧哗与惊恐交织。
巡捕房的两名差人挤过人群,脸色凝重。
一个身穿灰呢大衣的年轻人摇着手,示意行人不要靠近码头阶梯。
江边的木栏处人头攒动,一名女尸像是被晨雾托举,一半身缠江水,一半伏在岸边。
顾熙文下意识靠近。
目光扫过尸体轮廓——年轻女子,衣衫考究却己残破,白色衬裙上残留着水草痕迹,手腕处隐约一条刺青,半掩于鲜红绉纱袖中。
她的面容静谧,被江水冲刷得带着淡淡异乡人的轮廓。
“巡捕房在调查。”
沈季同低声提醒,“今早是法租界的人报的警,连青帮的人都被拒在外,动静不小。”
顾熙文微一点头,沿栏走到近前。
局长段明远倚在江堤一角,面色冷峻,眸子牢牢盯住着尸体。
身旁是数名洋制服警员,法租界的副警长与几名翻译官正低声交谈,眉目之间全是警惕。
“熙文,别添乱。”
段明远侧头,声音压低却带着一贯的教诲意味,“你现在不是警局的人,这案子牵扯面很广。”
“死者身份特殊?”
顾熙文移步间,悄悄问道。
“并非普通妓女。
初查是英商会账房的秘书,跨租界工作,近两个月与青帮和法租界报馆有所来往。”
段明远吐了口气,“你要介入,须慎之又慎。”
警员小心翻看死者随身物品。
一只小巧的金表、一张法文商务名片,还有精致紧绷的信封角,封蜡上的徽记是典型的欧式鸢尾花。
人群外,魏美婷笔记本上的铅字密密麻麻在跳动,她仿佛在记下每一个微妙细节。
蔺筱雯的出现,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她身穿淡绿色旗袍,头发挽成简洁的法式髻,举止间透着不近人情的沉静。
她并未径首靠近尸体,而是贴着边缘观察西周,仿佛随时准备将自己隐入晨雾深处。
顾熙文发现她,目光交汇中,彼此都隐约明了:这不是寻常案件。
筱雯轻声凑近,“死者腕上的刺青,看似装饰,其实是法国抵抗组织的一种标记。
你认识?”
顾熙文微皱眉,回忆起父亲案卷上的某些笔记,“租界近来局势紧张,各方势力都在寻找突破口。
青帮、洋商会、报馆,甚至政要机关都在暗中角力。
她的死,很可能不是意外。”
筱雯点头,“我查过她的身份:文莱·莉莎,父亲是某法商高管,母亲是上海本地名媛。
她最近频繁出入瑞金路上的一家西餐厅,与法租界情报圈有关。”
江岸气氛更趋紧张。
法租界副警长严肃宣布:“为配合英法商会和各界利益,案情暂由法租界主导。
其他各方不可妄动。”
这话仿佛有意刺向本地势力。
沈季同嘴角扬起一丝不屑,青帮成员在一旁低声咒骂,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顾熙文不动声色地盯着副警长,察觉到其右手无意识地握紧警枪。
“你想介入?”
沈季同低声问。
顾熙文答非所问:“你青帮知不知道她?
跟她父亲有来往吗?”
沈季同的笑意收敛,“文莱家族和青帮没有生意往来。
但她在最近一个月里,曾想用钱打通某条纸烟走私线——主导的人不是我们那边。”
顾熙文思索,忽听身后魏美婷轻咳一声:“这案子若是新闻,是头版的料。
但更多的,是没人敢写的东西。”
她的眸子越过现场,落在江对岸的横梁上。
晨光拂过的栏杆下,有一个微型照相机的闪光。
蔺筱雯捕捉到这一幕,轻声道:“有人在监视。”
现场突然骚动,一名法租界警员挥手驱赶人群。
顾熙文见状,趁乱靠近尸体,细看手腕刺青。
鸢尾花纹下面,藏着数字——“1939”。
他心头微震,这个年份,似乎暗示某个更大的暗线。
段明远冷眼旁观,面无表情地压制着现场混乱。
魏美婷也随手记下一串法文单词,嘴角轻轻一扬。
蔺筱雯侧到顾熙文身边,低声道:“死亡时间约凌晨三点,手上有微痕,像是挣扎留下的。
你父亲的旧案,牵扯到类似的记号。”
顾熙文凝视尸体片刻,将地面上残留的一张碎报纸小心捡起。
上头一串黑色油墨字母——“影响力”。
“这案子不简单。”
顾熙文转身,对沈季同和段明远道,“尸体发现地属租界交界处,能在此处弃尸,凶手必然极熟悉警力布置和各方势力角力。”
沈季同沉吟片刻,“你想查下去,就得小心。
很多人,不希望这案子真相大白。”
段明远点点头,“今晚,黄浦分局会将案子暂时封锁,但你若想查,就只能暗中行动。”
蔺筱雯插言,“我可以调动法租界情报资源,但一定得有理由。”
魏美婷低声道,“或许,她的死是为了掩盖某个交易。
手腕刺青,物品缺失,站在青帮的角度看,这不是常规警告,而是某种信号。”
人群逐渐散去,雾气渐浓。
顾熙文绕江堤一圈,留意到地面上细微的灰尘和一枚法币。
蔺筱雯敏锐地发现,附近墙角有被擦拭过的痕迹,仿佛有人清理过现场。
“我们得尽快查清她昨晚去过哪里。”
顾熙文低声道。
沈季同向身后手下甩了个眼色,“让人查查她住处,别给洋人抢了线索。”
魏美婷一边记录一边问:“你们真要往深水里探?
据说青帮最近刚和洋商会闹过不快,这案子牵一发动全身。”
蔺筱雯看向顾熙文,“你退缩吗?”
顾熙文淡然一笑,“我只查我相信的事,哪怕再麻烦。”
江水漫过岸边,尸体被三名法租界警员用帆布裹上,轻轻抬走。
人群逐渐退散,石库门的阴影里,却藏着难以言述的躁动。
每个人都在彼此间掂量,谁才是真的操纵者。
顾熙文在混乱中静静站着,目光穿过雾气,在蔺筱雯的侧影和远处青帮人之间来回游离。
信念与理性的交锋,在上海晨曦下刚刚拉开序幕。
他悄然收起地上的碎报纸,压在掌心,心中暗自决断。
案情未明,但每一个细节都在提示:这条浮尸背后,隐藏着比堤岸更深的漩涡。
黄浦江水不息,晨雾未散,江滩上的足迹逐渐消褪。
顾熙文微微仰头,望向霭霭天光。
雾里有事,有人,有谜。
他的步伐坚定而安静,在这样的乱世里,每走一步,也许都在与命运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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