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狱,深埋于地底,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是凝固的,混合着陈年血垢的锈蚀、秽物的酸腐,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绝望本身发酵后的霉味。
唯一的光源来自走廊墙壁上相隔甚远的油灯,灯苗弱小得像垂死之人的呼吸,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掷到牢房深处,扭曲蠕动着,如同活物。
林夜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角落,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发霉的稻草。
沉重的枷锁并未除去,冰冷的木头与铁片压在他的肩颈和手腕上,带来持续不断的钝痛与麻木。
但他似乎浑然未觉。
他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一切嘈杂——狱卒巡行的皮靴声、其他囚犯梦魇般的呓语或痛苦的呻吟、老鼠在墙角窸窣跑动的声音——都渐渐从他的感知中褪去。
他的内心,一片绝对的沉静,如同风暴眼中那片诡异的安宁。
脑海中,殓房的景象如同皮影戏般一帧帧重现,纤毫毕现。
李景睿尸身那诡异的灰白。
非典型聚集的暗紫色尸斑。
指甲缝里那闪烁着不祥晶光的碎屑。
银针触及心口时那高频的、非自然的震颤。
最后,是那苍白膜状物破裂后,疯狂涌出的、粘腻冰冷的无数触手……每一个细节都被提取出来,放在思维的火焰上灼烧、分析、比对。
“非人所为。”
他再次于心中默念这西个字。
这不是冲动之言,而是所有线索排除到最后,唯一剩下的、哪怕再违背常理也不得不接受的结论。
他信奉“证据不说谎”,而此刻,所有证据都在尖啸着一个事实:他过往所认知的世界,其下潜藏着无比深邃、无比恐怖的暗流。
他想起了近年来在刑部卷宗深处看到的,那些被朱笔浓重抹去、或标注为“妄诞”、“妖言”的记录。
某地村庄一夜之间所有牲畜被吸干脑髓;运河某段连续有船夫发疯,声称水下有“巨大黑影”歌唱;更有边境军报含糊提及,有士卒在夜巡时目睹“不可名状之影”,随后整队人马精神溃散,互噬而亡……当时只觉荒诞,如今想来,那或许并非虚妄。
还有那些他在民间搜罗的、被斥为野史杂谈的孤本残卷,其中零碎提及的“混沌之息污染灵气”、“外神低语惑乱人心”……难道,那并非古人臆想?
理性构筑的世界观,第一次出现了清晰而深刻的裂痕。
这种认知被强行撕裂的痛苦,远胜于枷锁带来的肉体折磨。
但在这痛苦深处,一种近乎病态的探究欲,如同冰层下的火种,顽强地燃烧起来。
他要弄明白,那触手究竟是什么?
那腥甜的气息源自何方?
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黄衣……嘿嘿……黄衣……”隔壁牢房,那个被狱卒称为“老疯头”的囚犯又开始了他循环往复的呓语。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骨头。
“……盛宴……时候快到了……眼睛,都在看着!
都在看着!
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黑暗,随即又转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林夜猛地睁开眼。
疯子的话语往往毫无逻辑,但在这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间点,这“黄衣”、“眼睛”、“看着”等词汇,与他刚刚经历的、那充满“窥视感”的触手异变,产生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
这不是巧合。
脚步声传来,一名面色麻木的狱卒提着木桶,将一碗看不清内容的馊糊和半碗浑浊的冷水“哐当”一声放在栅栏外。
“吃饭。”
狱卒的声音毫无起伏,眼神扫过林夜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和……怜悯?
林夜没有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太过锐利,太过清明,与这暗无天日之地的浑浊格格不入。
狱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嘟囔了一句“晦气”,匆匆离开。
夜深了。
油灯似乎更暗了些。
就在林夜意识即将沉入疲惫与黑暗的边界时,极轻微的“嗒”一声,一枚小石子从牢房上方某个通风口般的小洞落下,滚到他的脚边。
石子用一小片脏污的布条包裹着。
林夜眸光一闪,没有立刻去捡。
他凝神倾听片刻,确认走廊内外再无动静,这才用戴着枷锁、行动不便的手,极其缓慢地将布条展开。
上面是用木炭潦草写就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西个字:“触及禁忌,噤声可活。”
布条粗糙,字迹仓促,带着一种警告的急迫。
是谁?
是那个目光躲闪的狱卒?
还是……这深狱之中,另有他人?
林夜缓缓握紧布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透过栅栏的缝隙,望向走廊那无尽而粘稠的黑暗。
阴影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极不自然地、扭曲地蠕动了一下,随即没入墙壁,消失不见。
那不是光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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