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时，林薇正盯着帐顶的鸾鸟刺绣发怔。
那金线绣的鸟尾拖得老长，针脚里还卡着根细小的棉絮，像谁绣到一半打了个盹。
帐外传来铜盆碰撞的轻响，春桃端着热水进来，双丫髻上的银梳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小姐醒了？”
春桃将铜盆搁在脚踏上，水汽漫上来模糊了她鬓边的碎发，“夫人说您刚醒，让用温些的水擦脸。”
布巾浸在水里捞出来时，带起的水珠落在青砖地上，洇出的圆斑比昨日又多了两个。
林薇被扶着坐起身，中衣的领口蹭到下巴，那圈歪歪扭扭的银线刺得皮肤发痒。
她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脸，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唤的 “清颜”，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竟有种说不出的熟稔，像小时候反复写过的名字。
“头还疼吗？”
王氏掀着帘子进来，石青色褙子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些微的尘土。
她手里捏着个锦囊，绣着的并蒂莲比春桃帕子上的工整许多，“这是从普陀山求来的平安符，让贴身带着。”
锦囊里的香料透过绸缎渗出来，是檀香混着点海水的咸涩。
林薇接过锦囊时，指尖触到王氏腕上的玉镯，暖润的光泽里藏着细密的纹路。
她垂下眼睑，声音故意放得发飘：“好多事…… 记不清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氏捏着锦囊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像攥着块冰。
“傻孩子，记不清就记不清，” 王氏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本就叫慕容清颜，是爹娘的心头肉。”
她伸手捋了捋林薇额前的碎发，指腹的薄茧蹭过眉心，那触感让林薇想起博物馆里那幅古画的绢本，粗糙中带着温润。
早饭摆在梨花木桌上，掐丝珐琅碗里的燕窝粥泛着米白的光，碗沿的缠枝莲纹能数出十七片花瓣。
春桃用银匙搅了搅，沉在碗底的红枣浮上来，像团小小的火焰。
林薇舀起一勺，燕窝的滑腻裹着米香滑进喉咙，比昨夜的红枣粥多了层清甜，却不如那碗带着烟火气的粥暖人。
“这碗是前年西域进贡的，” 王氏看着她喝粥，眼神里的疼惜像要溢出来，“你以前最宝贝这套餐具，说上面的莲花像咱家池子里开的。”
林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庭院角落的池塘里确实浮着几片荷叶，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节。
墙上的《寒江独钓图》在晨光里舒展着墨色，渔夫的斗笠边缘晕着淡淡的赭石，像被夕阳染过。
林薇盯着那幅画，突然想起博物馆里马远真迹的细节，画中鱼竿的弧度、水波的纹路，竟和眼前这幅分毫不差。
她正想开口问，太阳穴突然像被针扎了下，眼前闪过团模糊的人影。
两个穿着襦裙的少女在争执，其中一个梳着双环髻，侧脸的轮廓和铜镜里的自己重合。
另一个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手里攥着支折断的玉簪，碎玉片在青石板上闪着冷光。
这画面快得像风吹过水面，只留下点涟漪就消失了。
“怎么了？”
王氏递来杯热茶，青瓷杯壁上凝着水珠，“是不是头又不舒服了？”
林薇摇摇头，指尖却冰凉，刚才那瞬间的愤怒与委屈太过真实，像从骨髓里渗出来的。
她低头喝茶时，看见杯底沉着片茶叶，像只蜷着的蝴蝶。
以养伤为由在庭院走动时，朱红廊柱的流云纹正顺着木纹游走。
林薇伸手摸去，油漆下的木刺硌得指腹发麻，柱脚的青苔沾着晨露，湿冷的气息透过指尖往上窜。
春桃扶着她的胳膊，青绿色裙摆扫过廊下的青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柱子去年重新漆过，” 春桃指着流云纹的拐角处，那里的红色比别处浅些，“小姐说要和府里的画轴配成套，特意让人调的颜色。”
林薇想起昨夜铜镜旁的螺钿妆盒，盒面上的云纹确实和廊柱的纹样呼应，像谁精心编排的密码。
青铜鹤灯立在廊檐下，鹤嘴里衔着的灯盏积着层薄灰。
林薇踮脚去看鹤翅的镂空处，那些细密的花纹里卡着片干枯的桂花，是去年秋天留下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公寓，阳台上的绿萝总在换季时掉叶子，扫起来能堆半簸箕。
假山石上的苔藓厚得能没过指尖，春桃说这是慕容府最老的物件，从建府时就立在这里。
林薇踩着青石板绕到假山后，发现石壁上刻着个模糊的 “薇” 字，笔画被风雨磨得浅了，像谁用指甲轻轻划上去的。
太阳穴又开始疼，这次的画面清晰些 —— 梳双环髻的少女正用发簪在石壁上刻字，另一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站在旁边笑，鬓边的珍珠耳坠晃得人眼晕。
“小姐慢些，” 春桃递来块帕子，“昨儿就是在这假山旁摔的马，郎中说得多歇着。”
林薇接过帕子，上面绣的石榴花针脚松散，有片花瓣还缺了个角。
她摸着石壁上的刻字，突然明白这身体的原主或许也叫 “薇”，慕容清颜和林薇之间，藏着个被时光藏起来的秘密。
池塘边的柳树垂着新抽的枝条，绿得像浸在水里。
林薇蹲下身，看见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双环髻垂在肩头，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水里的鱼突然游过来，尾鳍扫过水面，把她的影子搅成碎光。
这场景让她想起博物馆里那幅《汴京仕女图》，画中仕女身后的池塘也有这样的柳树，只是画里的鱼是用朱砂点的，永远不会游动。
“夫人让炖了冰糖雪梨，” 个穿浅绿比甲的小丫鬟提着食盒过来，辫子上绑着的红头绳褪了色，“说小姐嗓子还哑着。”
食盒打开时，甜香混着梨的清冽漫开来，白瓷碗里的雪梨切得方方正正，冰糖在碗底结着细小的晶块。
林薇舀起块雪梨，牙齿咬下去时，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春桃忙用帕子去擦，指尖擦过她下巴时，林薇突然抓住那只手：“昨天…… 和谁一起骑马？”
春桃的手僵了下，帕子掉在地上，露出手腕上道浅浅的疤痕，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就…… 就小姐自己，” 春桃捡起帕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那天风大，马惊了……” 她的睫毛垂得很低，能看见眼睑上的淡青色血管。
林薇没再追问，只是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它们聚在投下的阴影里，像在守护着什么秘密。
廊下的铜鹤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林薇摸着王氏给的平安符，锦囊里的香料不知何时变成了淡淡的药味。
她知道装失忆不是长久之计，那些闪回的画面、石壁上的刻字、春桃躲闪的眼神，都在说这个叫慕容清颜的少女，藏着太多故事。
夕阳把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枝头的红果子像被镀了层金。
林薇站在树下，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双环髻的轮廓在暮色里有些模糊。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幅古画里的仕女，是不是也像她这样，在某个陌生的时空里，望着同样的夕阳发呆。
晚饭时端来的莲子羹里，浮着朵完整的白莲花。
林薇用银匙拨开花瓣，看见莲心藏在里面，绿得发苦。
她想起母亲说的话，慕容清颜，心头肉。
这名字像浸在水里的墨，慢慢在她心里晕开，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夜深时，春桃打起哈欠去外间守着，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林薇躺在拔步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指尖摩挲着领口的仿古吊坠。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帐顶的鸾鸟刺绣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流动的画。
她知道，从 “清颜” 这个名字钻进耳朵开始，她就不再只是个闯入者了。
铜镜里的少女闭了眼，双环髻散在枕头上，像摊开的水墨画。
林薇在心里轻轻念着 “慕容清颜”，这两个字带着绸缎的凉滑和药草的微苦，在舌尖慢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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