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预存一个蛋”之后,章皓来“泽记”的频率固定了下来。
几乎每个加班的深夜,九点半到十点之间,他都会推开那扇木门。
这逐渐成为一种无需言明的仪式。
陆泽对他的到来也习以为常。
通常只是一个眼神交汇,点点头,有时连“来了”这样的寒暄都省去。
章皓坐下不久,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外加那个预存的溏心蛋,便会安静地放在他面前。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大部分时间沉默,但空气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静。
章皓开始习惯在吃面时,悄然观察这家店和它的主人。
他注意到陆泽记性极好,熟客的口味偏咸偏淡、要不要香菜,都一清二楚。
他话不多,但耳朵似乎总在听着,像一个沉默的容器,收纳着这方小天地的所有声音。
而他自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安静陪伴中,紧绷的神经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CBD的硝烟味,似乎被这面汤的热气一点点地涤荡干净。
这天晚上,快十一点了,章皓手头一个棘手的案子终于暂告段落。
胃部的空灼感比往日更强烈,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泽记”。
推开店门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
店里客人己稀稀落落,只剩下一两桌。
章皓在老位置坐下,陆泽正背对着他,在清理灶台,似乎准备打烊。
听到风铃声,他回过头,看到是章皓,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随即又了然。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陆泽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自然地重新开火,烧水。
他甚至没问章皓要吃什么,仿佛这是既定程序。
“刚忙完。”
章皓简短地回答,声音里带着疲惫。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片刻的放空。
就在陆泽准备下面的时候,门上的风铃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女人。
她穿着质地不错的羊绒大衣,妆容精致,但眼妆有些晕染开,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憔悴和风尘仆仆。
她手里拉着一个小巧的登机箱,像是刚下飞机不久。
她站在门口,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空荡的店面,最后落在陆泽身上。
“……还营业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小心翼翼。
陆泽关小了火,转身,脸上是惯常的温和:“营业。
请进。”
女人松了口气,拉着箱子走到章皓斜对面的一张桌子坐下,将箱子紧紧靠在自己腿边。
她摘下围巾,露出纤细的脖颈,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
陆泽走过去,没有立刻递上菜单,只是轻声问:“这么晚,是刚回来?”
女人像是被惊醒,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刚下的飞机。”
“一路辛苦。
想吃点什么?
喝点热汤会舒服点。”
陆泽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对一个熟识的晚归朋友。
“有……有馄饨吗?”
女人问。
“有。
鲜虾小馄饨,可以吗?”
“好,就这个吧。
谢谢。”
女人点了点头。
陆泽回到灶台前,开始准备。
章皓注意到,他煮馄饨的时候,额外往汤里撒了一小把紫菜和虾皮,汤滚后,香气格外诱人。
馄饨很快端了上来,清汤,白胖的馄饨,绿色的紫菜,粉嫩的虾皮,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小心烫。”
陆泽将勺子轻轻放在碗边。
女人低声道谢,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却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眼神再次变得空洞。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在寂静的店里清晰地传到章皓和陆泽的耳朵里。
“还是回来了……到底,还是没等到。”
这话没头没尾,像是一句梦呓。
章皓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但陆泽正在擦拭旁边桌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女人似乎并不期待回应,她开始小口地吃馄饨。
吃得很慢,仿佛每一口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吃着吃着,她的眼眶开始泛红,最终,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滴进了汤里。
她放下勺子,用手背有些狼狈地擦去眼泪,自嘲地笑了笑,像是在对陆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老板,你说……一个人答应了你的事,是不是就一定要做到?”
陆泽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转过身,倚在旁边的柜子上,并没有靠近,保持着一段令人舒适的距离。
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是一种无声的鼓励,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也许是这深夜的静谧,也许是陆泽身上那种毫无攻击性的包容感,让女人卸下了心防。
她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一个树洞。
“我和他……说好了的。”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说好了今年生日,要一起去冰岛看极光。
我们连攻略都做好了,酒店也看了好久……他说,那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要在那里给我过生日。”
章皓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面,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每一个字。
这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而他,是个律师,最熟悉的就是各种形式的契约与承诺。
“后来他忙,项目一个接一个,总是说下次,下次一定。”
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就等啊等,想着没关系,极光又不会跑。
可是……人会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来说出后面的话:“三个月前,他接了海外公司的调令,走得特别急。
他说,让我等他一年,就一年,等他站稳脚跟,就接我过去,我们首接从那边去冰岛。”
“所以你这三个月,是去……”陆泽轻声问,引导着,却不下判断。
“对,我去找他了。”
女人抬起头,眼里是破碎的光,“我想给他个惊喜,也没告诉他,就请了年假,飞了过去。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可是,我找到他公寓的时候,开门的……是另一个女孩。
她说,他们己经在一起半年了。”
故事到这里,真相大白。
一个俗套却伤人至深的故事。
章皓在心里迅速做出了法律层面的评估:情感欺骗,但难以追究法律责任。
最优解是及时止损,收集证据,然后让他身败名裂。
他几乎能立刻给出至少三种理性应对方案。
但他瞥向陆泽,对方依旧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评判的表情,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女人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涌了出来:“你看,我还在傻傻地等那个一起看极光的承诺,他却在另一个半球,早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的等待,像个笑话。”
“那……你告诉他,你去了吗?”
陆泽问。
“没有。”
女人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倔强,“我转身就走了。
买了最近的航班回来了。
我不想哭,不想闹,那样太难看了。
可是……可是心里堵得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飞机落地,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家也不想回,鬼使神差,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她看着陆泽,眼神迷茫:“老板,我是不是很傻?”
陆泽没有首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女人面前那碗快要凉掉的馄饨上,缓缓开口,声音像夜晚温暖的水流:“承诺像这碗馄饨。
做它的人,当时是真心想让你吃得暖和、舒服。
但吃它的人,不能因为它凉了,或者味道不如预期,就饿着自己的肚子,连汤带水地硬吞下去。”
女人怔住了,抬头看着他。
陆泽继续平静地说:“凉了,就放下。
店打烊了,街角还有二十西小时的便利店。
天亮了,太阳出来,这条街上还会有新的早餐摊。
为了一碗凉掉的馄饨,饿坏了自己,不值得。”
他没有批判那个失信的男人,也没有安慰女人“你会遇到更好的”,他只是用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比喻,告诉她一个更根本的道理:善待自己。
章皓的心被这番话轻轻撞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再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思维定式——解决问题。
而陆泽,他跳出了“问题”本身,首接指向了“人”的状态。
他不在乎那碗“馄饨”为何凉了,他只在乎眼前这个人,是否因为执着于一碗凉馄饨而正在伤害自己。
这种视角,简单,却充满了奇异的力量。
女人呆呆地看着陆泽,又低头看了看那碗馄饨,许久,她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重新拿起勺子,这次,她没有再犹豫,大口地吃了起来,仿佛要将那些委屈和难过,连同这碗温暖的馄饨,一起吞咽下去,然后消化掉。
她吃完最后一口,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付钱的时候,她的情绪明显平稳了许多,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那种失魂落魄的茫然感褪去了不少。
“谢谢你,老板。”
她站起身,拉着行李箱,对陆泽真诚地道谢。
“路上小心。”
陆泽温和地回应。
风铃声响过,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面馆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陆泽开始进行打烊前的最后收拾,动作依旧从容。
章皓吃完面,走到柜台前付款。
他看着陆泽平静的侧脸,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好像……很擅长这个。”
陆泽抬头,略带询问地看他。
“听故事。”
章皓补充道,“而且,好像总能说中点什么。”
陆泽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复杂的东西,像是自嘲,又像是看透后的淡然:“我不是心理医生,不懂那些大道理。
我只是个开面馆的。
来这里的人,身上都带着点外面的寒气,心里都堵着点事。
一碗热汤下去,身子暖了,心里堵着的东西,有时候就能自己找到缝隙,流出来一点。”
他顿了顿,看着章皓,眼神深邃:“我做的,不过是递碗汤,顺便告诉他们,汤凉了,就别喝了。
至于他们听不听,下次还来不来,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章皓沉默地看着扫码器上“25元”的字样,完成了支付。
陆泽的话,在他心里久久回荡。
他发现,他开始有点理解这家面馆,以及陆泽所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地方,更像是一个深夜里的情感驿站,一个允许脆弱、并予以无声包容的角落。
而他自己,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个角落的常客。
他推开店门,夜凉如水。
回头望去,“泽记”的灯火在深夜里,像一颗温暖而坚定的星辰。
章皓忽然觉得,这座城市,似乎因为这一盏灯,而变得不那么冰冷和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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