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我己睁眼。
昨夜闭目假寐,实则耳目全开,听着屋外风声、檐下雨痕、还有他拄拐离去的脚步。
如今晨雾压窗,冷意渗骨,我不再等。
翻身下床,动作轻而稳。
红衣叠好塞进床头粗布包袱,换上原主留下的灰褐裙衫——袖口磨毛,腰身窄小,穿在身上紧绷。
我在末世时瘦得只剩筋骨,这具身子也差不了多少。
没照镜子,也没梳头。
抓过一根麻绳把长发束起,手腕一翻,匕首在袖中滑入掌心,又迅速藏回内袋。
刀不能见光,但必须贴身。
厨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灶台黑沉沉蹲在角落。
我蹲下,手伸进灶膛。
灰是冷的,结成硬块,扒拉两下才散开,底下埋着几根未燃尽的柴梗,早己熄透。
我捻起一点灰沫,指腹搓了搓——多日未生火,烟油积在壁上,像干涸的血痂。
米缸靠墙立着,陶土质地,半人高。
掀开木盖,一股陈腐气扑面而来。
里面只余半袋糙米,米粒泛黄发脆,缝隙里爬着细小白虫,密密麻麻蠕动。
我抓一把出来,指尖一碾,碎成粉末。
这米受潮太久,再放两天就得霉变。
我放下盖子,站起身环顾。
水缸空了一半,井绳垂在院中辘轳上,打结处磨损严重,随时会断。
堂屋地面坑洼,墙角裂缝比昨夜更宽,湿泥从砖缝里渗出,踩上去黏鞋底。
屋顶稻草稀疏,有几处塌陷,晨光从破洞漏下,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尘絮。
里间是沈砚的卧房,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床铺整齐,被褥洗得发白,叠成方块。
靠墙一只旧柜,打开后只见两件青衫叠放,一件补过肩头,一件袖口重缝。
抽屉拉开,空无一物。
针线包挂在柜侧,布面裂开,里头连一根线头都没有。
我退出来,顺手带上门。
刚走到院中,身后传来木拐叩地的闷响。
“你起这么早,就是为了看这些?”
声音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我回头。
沈砚站在堂屋门口,脸色比晨雾还淡,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凸起。
他目光扫过我方才掀过的米缸、打开的柜门,眼神一沉。
“看够了?
没什么可看的。”
他说,语气像在赶走一头误闯院门的野狗。
我没避开视线:“我在看我们能不能活下去。”
他冷笑:“活?
拿什么活?
三两银子买来的媳妇,还想指望这个家飞黄腾达?”
“我不是来发财的。”
我走近一步,“我是来吃饭的。
三天后米尽,你打算饿死自己,还是让我饿死?”
他猛地抬眼,瞳孔缩成一点。
“你说这是你的家,”我指着米缸,“可它现在连一口热饭都供不起。
你娘走了,田卖了,书读不下去,腿治不好——这些我都看得见。
但你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告诉我‘没希望’,而是想知道还能做什么。”
他嘴唇微动,没出声。
“你若只想等死,”我盯着他,“现在就可以躺下。
我会转身走人,哪怕被村里人乱棍打死,也比饿死强。”
风穿过院子,吹动他额前碎发。
他站着不动,拐杖底端抵在石板缝里,微微发颤。
片刻,他低声道:“我娘走前……卖了最后两担谷给药铺,换不来一剂续筋汤。”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我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
不是不愿治,是治不起。
不是不想考,是断了路。
一个曾有望登科的童生,被一场意外折了腿,又被贫穷剜去了最后一点指望。
“所以你就把自己关在这屋里,连灶都不点?”
我问。
“点了,又能煮什么?”
他反问,嗓音陡然拔高,“一碗清水煮野菜?
还是烧纸祭祖,求老天开眼?”
“至少能让屋子有点人气。”
我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他怔住。
我没再说话,转身走向厨房。
灶台油腻厚重,铁锅锈迹斑斑。
我舀了半桶井水,倒进锅里,又从墙角捡起一把旧刷子,开始刮洗。
水混着污垢流到地上,发出黏腻声响。
刷到锅底时,锈片簌簌脱落,露出底下薄如纸的铁皮——这锅再用几次,就得漏。
我停下,盯着那片薄铁。
在末世时,我啃过树皮,嚼过草根,喝过雨水滤的泥浆。
那时没有灵泉,没有空间,只有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找吃的。
活下去不是靠运气,是靠动手。
而这具身子虽弱,手还在,脚还在,脑子也没坏。
我倒掉脏水,重新打满一锅,放在灶上。
又从柴棚拖出几根干枝,塞进灶膛。
火镰是我从嫁妆包袱里摸出来的,沾了点硫粉,擦了几下,火星溅落,枯叶冒烟,终于燃起一小簇火苗。
火焰舔上柴枝,噼啪作响。
沈砚不知何时己站在厨房门口,影子投在泥地上,斜长而静止。
我没有回头,只将锅盖盖上,等水烧开。
“你何必做这些?”
他忽然问。
“因为我不想饿。”
我说,“也不想看你死。”
他没接话。
锅里的水渐渐沸腾,蒸汽顶起锅盖一角,发出轻微震动。
我伸手扶住,不让它乱跳。
这时我才发觉,袖口己被污水浸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手上一道旧疤隐隐发痒——那是末世时被丧尸咬伤后愈合的痕迹,如今在阳光下泛着淡白。
我低头看着那道疤。
这一世,我不做谁的累赘。
水汽升腾,糊住了窗纸。
我听见身后传来缓慢挪动的声音,木拐一下一下敲在门槛上,然后停住。
“井绳快断了。”
他说。
我回头。
他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躲闪。
“东头王婆家有新绳,可用旧布换。”
他继续说,“她收百家衣。”
我点头:“我去换。”
“街上不干净。”
他顿了顿,“赵屠户占道摆摊,常欺生。”
“我知道怎么对付恶霸。”
我拿起灶边的扁担,掂了掂分量,“以前打过更大的。”
他没笑,也没反驳。
我将扁担靠门边立好,转身揭开锅盖。
白气冲出,模糊了视线。
水面上映出我的脸——眉骨突出,颧骨高,嘴唇干裂。
这张脸不美,但够硬。
我伸手拨开浮沫,准备下一步动作。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碎石路上格外清晰。
门缝下,一道影子横切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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