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一片虚无。
它在林知夏的感知里,是颠簸移动带来的眩晕,是遥远而模糊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
最清晰的,是鼻腔里充斥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以及一种弥漫在空气里的、冰冷的金属质感。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
身体的感觉很怪异,一部分在尖锐地叫嚣着疼痛——头、脖子、后背——而另一部分,特别是腰部以下,却陷入一种死寂的、不属于自己的麻木。
那是一种绝对的静止,仿佛她的身体被拦腰斩断,下半截被遗弃在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夏夏……能听见吗?
知夏……”是妈妈的声音。
嘶哑,颤抖,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濒临崩溃的哭腔。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终于撬开了一道眼缝。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然后是母亲放大的、布满泪痕的脸,和父亲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憔悴面容。
他们穿着无菌服,背景是惨白的墙壁和闪烁着数字的监控仪器。
“妈……”她发出一个气音,喉咙干涩得发痛,像被砂纸磨过。
“醒了!
医生,她醒了!”
母亲几乎是扑向门口,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但那狂喜之下,是更深的不安。
医生和护士很快围了过来,进行检查。
冰凉的听诊器贴上她的胸口,手电筒的光束照射她的瞳孔。
她像个破旧的娃娃,被动地接受着一切。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看到自己身上连接着的各种管线,看到输液架上挂着的透明袋子,看到自己被白色被子覆盖的、异常平坦安静的下半身。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
医生对父母说,语气是职业性的平稳,但眉宇间凝着一丝沉重,“但是……”林知夏没有听清后面的话。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一种源自身体内部的、诡异的“空缺感”攫住了。
她尝试动一下脚趾,那个本该如呼吸般自然的指令,从大脑发出,却在半途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回应。
腰部以下,仿佛沉睡着一块巨大的、不属于她的顽石。
一种冰冷的恐惧,开始顺着脊椎缓慢爬升。
“我的……腿……”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却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紧紧盯着母亲,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一个告诉她这只是噩梦的安慰。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母亲的眼泪再次决堤,捂住嘴,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抖动。
父亲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双宽厚、曾经能轻易将她托起的手掌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张了张嘴,喉咙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红着眼眶,无比沉重地看着她。
医生轻叹一声,走到床边,语气尽量放得和缓:“林知夏同学,你遭遇了严重的车祸。
你的脊柱……在撞击中受到了损伤。”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每一个字都像慢镜头般清晰,“第十二胸椎和第一腰椎爆裂性骨折,碎骨压迫到了脊髓。”
脊柱。
损伤。
压迫脊髓。
这些陌生的、冰冷的医学名词,带着不祥的预兆,砸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目前来看,”医生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你的双腿,没有知觉,也无法运动。”
没有知觉。
无法运动。
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钉子,一颗一颗,钉进了她的耳膜,钉进了她刚刚苏醒的意识里。
它们组成了一把无形的重锤,轰然砸向她的世界。
她愣愣地看着医生,又看向悲痛欲绝的父母,再缓缓地,将目光移向自己被白色被子覆盖的、安静得异常的下半身。
那里,曾经是在舞台上旋转跳跃的力量源泉,是带着她奔跑嬉戏的忠实伙伴。
世界的声音在迅速远去,父母的哭泣,医生的解释,监护仪的滴答声,都变成了无意义的背景噪音。
她的脑海里,像老旧电影般闪过破碎的画面——舞台上飞扬的白裙,谢幕时雷鸣般的掌声,林荫道上轻快的脚步,苏念晴灿烂的笑脸,以及……那碗没来得及喝到的、冰镇梅子汤的酸甜滋味。
那些鲜活的、触手可及的昨天,在这一刻,被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彻底斩断。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溢出。
不是嘶吼,而是带着一种全然茫然的、本能地否认。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猛地伸出手,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掐向自己的大腿。
一下,两下。
指甲陷进皮肉,传来微弱的、隔着一层的刺痛感,这感觉来自于她还能控制的上半身。
而被她掐的那个部位,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痛,没有痒,什么都没有。
仿佛那不是她的腿,只是一段没有生命的物体。
仿佛她身体的一半,己经在那场雨夜的事故中,被遗弃在了冰冷的马路上。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终于冲垮了最初的麻木。
她不再试图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毫无反应的被子下的轮廓,瞳孔剧烈地颤抖着。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而腰部以下,却是一片死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半边宇宙,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地,彻底倾塌。
剩下的,只有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虚无。
她闭上眼睛,不是生理性的昏迷,而是意识主动选择的、对这片刚刚降临的、残酷现实的逃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