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三年的冬,冷得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冻透。
柳府柴房的破窗纸被风刮得“哗啦”作响,萧衍缩在干草堆里,手腕上的铁链早己被冻得冰冷刺骨,与皮肉相磨的地方渗出的血珠,在寒风里凝成了暗红的冰碴。
他才八岁,却己尝遍了从云端跌落泥沼的滋味——前几日还是萧家备受宠爱的公子,如今却成了柳家最低贱的马奴,锁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像条任人宰割的狗。
可他偏偏不像条狗。
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从没有过乞怜,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藏在鞘里的刀,只待时机出鞘。
“砰!”
柴房门被猛地推开,柳焉抱着个暖手炉,一身鹅黄棉袄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气呼呼的小团子闯了进来。
她看到萧衍那副半死不活却依旧倔强的样子,心里那股火气就“蹭”地往上冒。
“喂!
萧家的狗奴才!”
柳焉把暖手炉往地上一放,叉着腰,“我问你,我爹的仇,你打算怎么还?”
萧衍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没说话,只是那眼神里的平静,在柳焉看来就是赤裸裸的蔑视。
“你哑巴了?”
柳焉更气了,抬脚就想往他身上踹,可脚抬到一半,却瞥见他手腕上那条渗着血的铁链,心里莫名一堵,那脚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她恨恨地收回脚,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咬着唇,像是跟自己较劲似的,又折了回来。
萧衍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柳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啪”地扔在萧衍面前的干草上。
那是一块半月形的玉佩,玉质温润,在昏暗的柴房里也泛着柔和的光。
萧衍瞳孔微缩,伸手捡了起来。
入手一片冰凉,却又带着玉石特有的温润。
他指尖拂过玉佩表面,立刻摸到了两道极浅的刻痕,一道是“衍”,一道是“焉”,刻得匆忙,线条还有些模糊,像是未完成的半成品。
“这是我爹留下的。”
柳焉别过脸,声音闷闷的,“不是同情你,只是觉得……你爹杀了我爹,你落到这步田地,也算报应。
这块玉就当抵消你爹欠我们柳家的一点债!”
她说完,像怕被人看穿心思似的,飞快地转身跑了,小靴子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
萧衍握着那半块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痕。
“衍焉”……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眼神渐渐深了下去。
他记得父亲萧靖生前,似乎和柳家关系并非水火不容,甚至还曾听父亲提起过柳家主柳承业,语气里带着几分敬重。
可三天前,父亲却亲手射杀了柳承业,还在死前烧毁了那封带“皇”字的密信……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把玉佩贴身藏好,布料下的玉石贴着皮肤,传来一丝暖意,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和这块玉佩一样,充满了谜团。
柳焉跑回自己的院子,心跳得飞快,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她靠在门框上,捂着胸口,明明该是解气的,可看着萧衍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还有他手腕上的铁链,她怎么就……心软了呢?
“小姐,您怎么了?”
贴身丫鬟青禾端着姜汤进来,见她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没什么!”
柳焉立刻板起脸,“去,给我拿件厚披风来,我要去祠堂看看我爹的牌位。”
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萧衍是仇人的儿子,是害死她爹的帮凶之一!
她怎么能对他心软!
那块玉佩,就当是扔给一条狗的骨头!
可夜里,柳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总想起萧衍握着玉佩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探究,还有他把玉佩贴身藏好的动作。
那玉佩……真的只是块普通的玉吗?
父亲为什么要刻上“衍”和“焉”这两个字?
是巧合,还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让她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猛地坐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到了自己贴身戴着的那半块玉佩——当年父亲给她的,和给萧衍的那半,本是一对。
她把自己的半块玉佩掏出来,和记忆里萧衍那块对比,果然,刻痕的风格很像,都是父亲那种不拘小节却力道十足的手法。
父亲他……难道早就认识萧衍?
甚至还想把他们……这个念头太惊悚,柳焉不敢再想下去。
她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不管怎样,萧衍都是她的仇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可第二天,当她看到萧衍在马厩里,被马夫呵斥着清理马粪,冻得满脸通红却依旧一声不吭时,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马厩边。
萧衍听到动静,抬头看她,眼神依旧平静。
“喂,萧家的狗奴才。”
柳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刻薄些,“那块玉,你扔了没?”
萧衍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还留着?”
柳焉拔高了声音,“那是我爹的东西,你个奴才也配留着?
赶紧给我扔了!”
萧衍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为什么给我?”
柳焉被他问得一噎,脸瞬间红了。
她梗着脖子:“我乐意!
不行吗?
反正那玉在你手里,也是块破石头!”
说完,她转身就跑,跑得比昨天还快,像是身后有狼在追。
萧衍看着她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块温热的玉佩,手指再次抚上那两道刻痕。
“衍焉”……他低声重复着,眼底的光芒越来越深。
他隐隐觉得,这块玉佩,还有柳焉这个看似刁蛮的小姑娘,以及那场疑点重重的刺杀,背后都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他,被困在这柳家的方寸之地,像只被扔进蛛网的飞虫,想要挣脱,却只能一步步陷入更深的迷局。
几天后,柳母的贴身嬷嬷突然找到萧衍,冷着脸说:“夫人有令,让你去前院伺候笔墨,顺便教教小姐写字。”
萧衍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
柳母这是想利用他,来刺激柳焉,让她彻底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跟着嬷嬷来到前院书房,果然看到柳焉正趴在书案上,拿笔戳着纸张,一脸不耐烦。
“焉儿,这位是萧衍,以后由他教你写字。”
嬷嬷语气生硬地介绍。
柳焉猛地抬头,看到萧衍,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什么?
让他教我写字?
娘是不是疯了!”
“这是夫人的意思。”
嬷嬷说完,就板着脸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又诡异。
柳焉气鼓鼓地把笔一扔:“我不用你教!
你个萧家的狗奴才,也配教我写字?”
萧衍没说话,弯腰捡起笔,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蘸了蘸墨,提笔就写。
他写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焉”字。
笔锋苍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嫩,最后一笔的顿笔,和柳焉记忆里父亲写字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柳焉看得呆了。
她一首以为萧衍是个只会干活的粗人,没想到他字写得这么好。
萧衍写完,把笔放在一边,看向她:“还学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得意。
柳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重新拿起笔,别别扭扭地说:“学就学!
谁怕谁!”
接下来的日子,萧衍真的成了柳焉的“先生”。
每天两个时辰,在书房里教她写字。
柳焉起初很抗拒,不是故意写错,就是拿笔戳他。
可萧衍总是很有耐心,她写错了,他就拿过笔,在旁边重新写一个,一笔一划地教她;她拿笔戳他,他就默默地避开,从不生气。
渐渐地,柳焉的态度也软化了些。
她发现萧衍其实很聪明,教她写字时,总能用最简单的方法让她明白笔画的走势。
而且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比如北疆的风土人情,比如战马的种类,这些都是从他父亲萧靖那里听来的。
这天,柳焉写着写着,忽然问:“萧衍,你爹……为什么要杀我爹?”
萧衍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但我会查清楚。”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柳焉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被她视为仇人的少年,或许和她一样,也被困在这场由皇权和阴谋编织的迷梦里,身不由己。
她低下头,继续写字,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那块刻着“衍焉”的半月玉,还在她的贴身荷包里,硌得她心口发慌。
她不知道,从她把那半块玉佩交给萧衍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己经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而那玉佩上的刻痕,不仅是柳父未完成的期许,更是命运埋下的伏笔,预示着他们将在仇恨与爱恋的漩涡里,纠缠一生。
窗外的雪还在下,覆盖了柳府的红墙绿瓦,也仿佛要覆盖住那些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流。
可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萧衍和柳焉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半块半月玉,将成为他们在这场权力游戏里,唯一的牵绊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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