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京城，漫天柳絮如碎雪般翩跹，暖风裹着玉兰的清雅、海棠的甜润，混着墙角茉莉的幽芳，丝丝缕缕钻人心脾，熏得人连骨头都要化在这软媚春光里。
户部尚书苏文远的府邸今日更是被这春光揉进了几分热闹 —— 车马轿辇从巷头蜿蜒到巷尾，描金的车辕、垂着珍珠帘的轿子错杂其间，连丫鬟们的笑语都比寻常日子亮了几分。
原是府上二小姐苏婉清做东，要办那一年一度的百花宴。
苏婉清立在垂花门下迎客，一身湖水绿软罗襦裙衬得她身姿窈窕，裙摆绣着的缠枝玉兰沾着细碎银线，风一吹便似要绽在春光里；外罩的月白色轻纱半臂薄如蝉翼，走动时漾起淡淡流光。
发间未施华饰，只一支圆润珍珠步摇斜簪着，鬓边别了几朵刚摘的茉莉，花瓣上还凝着晨露，随她点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她嘴角噙着笑，浅淡却恰到好处，既不会因过分热络失了大家闺秀的矜持，也绝不会让客人尝半分冷待的滋味。
“婉清姐姐！”
清脆的声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吏部侍郎家的三小姐提着裙摆小跑过来，伸手就要挽她的臂弯。
小姑娘眼梢眉角都带着雀跃：“你家的碧桃开得可真好，粉嘟嘟的压满了枝桠，比我年前在护国寺见的还艳三分！”
苏婉清微微侧身，借着替对方扶正歪斜玉簪的动作，自然地抽回了手臂，指尖触到簪子冰凉的玉质，笑意更深了些：“就你嘴甜。
这几株碧桃是母亲特意请了城南的老花匠来照料的，若还开不好，倒对不起那每月十两银子的工钱了。”
说话时，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对方新梳的飞仙髻 —— 发髻挽得精致，鬓边还簪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蝶翼上的碎宝石在日光下闪着亮。
她心下了然，这位近来定是颇得侍郎府老太太欢心，那簪子可是老太太的陪嫁，等闲不轻易赏人的。
话音刚落，又有几位小姐乘着轿子到了，苏婉清一一上前见礼，引着客人往东侧花园去，目光却总忍不住往院门方向瞟。
她在等长姐苏婉如。
母亲李氏一早便去了婉如的院子，至今没出来，想来是为长姐的身子操心。
尚书府是五进的大宅，花园依着活水造的，曲池绕着假山蜿蜒，亭台错落有致地嵌在花木间。
此时园子里的花正开得热闹：白玉兰举着满树莹白，碧桃缀着粉艳，海棠垂着胭脂色的花苞，连角落里的丁香都攒着紫白的花穗，风一吹满院芬芳。
十几位锦衣华服的少女散在园中，有的围坐在石桌旁品茗闲谈，银铃般的笑声落进风里；有的倚着池边栏杆临水观鱼，指尖偶尔划过水面；还有的结伴在花径间穿梭，指着枝头的花低声议论，一派春日闲趣。
苏婉清穿行在花径中，不时停下与客人寒暄两句，又吩咐随身丫鬟添茶、换点心，脚步轻快却不忙乱。
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前，她瞥见一位穿樱草黄衣裙的少女独自站着，指尖轻轻碰着花瓣，眼神却有些发怔，连风吹乱了鬓发都没察觉。
“林姐姐是喜欢这海棠？”
苏婉清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
林小姐猛地回过神，见是她，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是开得真好。
只是看着这满园热闹，倒想起些旧事来。”
她父亲原是国子监祭酒，去年因卷入科场案被贬到千里之外的小地方，家道一落千丈，如今她在京中走动，处境早己不如从前。
苏婉清转头从丫鬟端着的描金托盘上取过一盏新沏的云雾茶，茶盏是通透的白瓷，茶汤嫩绿，还飘着几缕茶叶。
她将茶递到林小姐手中：“花开花落自有时，姐姐也不必太过伤怀。
尝尝这个吧，是父亲门生刚从庐山带来的明前茶，今年头一批的新茶，滋味该是鲜爽的。”
林小姐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微微发颤。
她低头看着茶汤里自己模糊的影子，眼中似有波光闪动，最终只低低说了句：“多谢你…… 还肯下帖子给我。”
“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往日里常一起赏玩，今日百花宴，自然该请姐姐来的。”
苏婉清笑容依旧，目光却忽然转向远处，“失陪片刻，家姐似乎过来了。”
果然，园子入口处，苏婉如正由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慢慢走来。
她穿了件藕荷色襦裙，裙摆绣着几枝疏淡的折枝梅，外罩一件银狐皮镶边的缎子比甲，毛边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却添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楚楚可怜，让人见了就心生怜惜。
母亲李氏跟在一旁，眉头轻轻蹙着，眼神里满是不放心。
苏婉清快步迎上去，先对着母亲屈膝行了一礼，才转向苏婉如，语气里带着关切：“姐姐怎么出来了？
今日风里还带着些凉意，仔细吹着。”
她说着伸手想替婉如拢一拢比甲的领口，却被对方轻轻避开了手。
“整日闷在屋里也无趣，听说你这里热闹，我也来沾沾喜气。”
苏婉如的声音柔柔弱弱的，像羽毛拂过心尖。
她的目光在园子里扫了一圈，见到几位相熟的小姐，便轻轻点头示意，动作都带着几分娇弱。
李氏拉过苏婉清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凑到她耳边低声嘱咐：“你姐姐非要来，我拗不过她。
你多照看些，别让她累着，也别吹了风。
席上的吃食更要仔细，她如今还在用药，许多东西都忌口。”
“母亲放心，这些我都省得。”
苏婉清应着，目光落在苏婉如比甲领口那颗珍珠扣子上 —— 扣子有些松动，线头都露出来了，她心下记着，待会儿要让丫鬟拿针线来缝牢。
她亲自将苏婉如引到一处背风的亭子坐下，亭子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满园的花，又吹不到多少风。
丫鬟早己铺好了厚厚的软垫，她又让人拿来暖手的铜炉，塞进苏婉如手里。
几位与苏婉如相熟的小姐见了，也纷纷凑到亭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亭子里顿时热闹起来，笑语盈盈的。
苏婉清把一切安排妥当，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站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看似在欣赏身旁那株双色碧桃 —— 这桃树是稀罕品种，一枝开粉花，一枝开白花，引得不少人驻足 —— 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园子里的动静都收在眼底。
东南角的假山旁，两位小姐正压低了声音争执，隐约能听到 “云锦裁新裙” 的字眼，想来是为了一匹好料子起了争执；曲池对岸，一群少女围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逗弄着她怀里那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小猫怯生生地缩在丫鬟怀里，惹得姑娘们阵阵轻笑；近处的亭子里，苏婉如忽然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却立刻有丫鬟递上温水，母亲安排的那个穿青缎比甲的嬷嬷更是往前凑了凑，紧紧跟在苏婉如身后，半步都不肯离。
“二小姐。”
管家娘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在她身边站定，低声请示，“厨房来问，鲜笋火腿汤是否现在就开始炖？
怕炖晚了火候不够，失了鲜味。”
苏婉清略一思忖，指尖轻轻划过袖边的绣纹：“再等两刻钟吧。
靖王府和安国公府的小姐还没到，等客齐了再下锅，汤的滋味才最鲜。”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备一盅冰糖燕窝，用小火温着，若是大小姐说饿了，立刻就能送上。”
管家娘子应声 “哎”，转身快步去了。
苏婉清刚转过身，就对上母亲投来的赞许目光 —— 李氏眼中带着几分欣慰，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微微颔首回应，心里却没多少欢喜。
操持这些宴会庶务，于她而言早己不是难事，甚至可说是游刃有余，只是……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又一次飘向院门。
安国公府的林楚楚还没到。
那位国公嫡女才情出众，心气也高，往日里与她虽算和睦，却总隔着几分微妙的较劲。
更重要的是，靖王世子萧煜…… 他今日会不会来？
念头刚起，就见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前面跑过来，发髻都跑歪了，到了她面前才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二、二小姐！
安国公府的马车到门口了！
还有、还有……” 小丫鬟涨红了脸，声音都带了几分激动，“靖王府的车驾也到了！
说是、说是世子爷亲自送妹妹过来的！”
园子里霎时静了一瞬 —— 原本的笑语声、议论声都停了，所有小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院门方向，紧接着，一阵压抑的兴奋低语便悄悄蔓延开来。
靖王世子萧煜，年方二十二，却是京城所有闺秀心中藏着的绮丽梦境。
他家世显赫自不必说，容貌更是俊美无俦，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偏偏性情温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即便偶有几分闲散之名，也丝毫无损他的风采，反倒添了几分随性的雅致。
苏婉清的心也跟着微微一跳，像有只小鼓在胸腔里轻轻敲了一下，但面上却丝毫未露，只依旧笑着说：“这倒是巧了。
快去禀告母亲一声。”
她抬手理了理裙摆，发间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珍珠映着日光，闪着柔和的光，“我亲自去迎。”
她穿过园中的月洞门，往前面的院子走，步伐不疾不徐，背脊挺得笔首，裙摆扫过青石板路，没有半分慌乱。
空气中的花香似乎更浓了，还混着新修剪过的青草气息，清新中带着几分躁动。
她能感觉到身后园子里那些注视的目光 —— 有好奇的，有探究的，或许还有几分等着看热闹的。
谁不知道安国公府的林楚楚对靖王世子青眼有加？
今日世子亲自送妹妹来，又遇上林楚楚，这百花宴，怕是要比预想中更热闹了。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将嘴角的弧度调整得更温婉得体些。
垂花门就在眼前，她己经听到前院传来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男子温和的笑语声 —— 那声音清润如玉，该是萧煜的。
她微微握紧了袖中的手，指尖触到一枚藏在袖袋里的银针 —— 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一枚银针在身上，无人知晓。
针尖的凉意透过绢布传过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定了下来，所有的杂念顷刻消散。
无论来的是谁，无论今日会有何等变数，她都是户部尚书府的二小姐，是这场百花宴的主人。
她必须稳住，不能有半分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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