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土炕散发出的那点有限热量，勉强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气。
煤油灯的光晕下，一家人——如果这还算是个家的话——围坐在炕桌边。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月月坐在母亲身边，小口小口地舔着那块水果糖，甜味让她暂时忘却了对陌生父亲的恐惧，大眼睛偶尔偷偷瞟一眼宋扬，又迅速低下头。
江晓慧将热好的野菜汤和那几个梆硬的窝窝头端上桌。
汤是清水煮的，几乎看不到油花，野菜也蔫蔫的，带着一股土腥味。
窝窝头是粗粮掺了大量野菜末做的，颜色黑黄，口感粗糙拉嗓子。
“凑合吃吧，家里……没啥细粮了。”
江晓慧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早己习惯了这样的伙食，但眼神深处，还是掠过一丝对宋扬能否适应的担忧。
毕竟，以前他在知青点，虽然也清苦，但好歹是集体伙食，偶尔还能见到点荤腥。
宋扬看着眼前的食物，心里像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堵得慌。
前世他功成名就后，虽不追求奢侈，但饮食也是精细讲究，何曾想过，晓慧和月月平日里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而前世的自己，竟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晓慧用这种食物省出来的“优待”去复习备考！
他拿起一个窝窝头，入手冰凉坚硬。
他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口腔，难以下咽。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嚼了几口，端起那碗清汤寡水的野菜汤，喝了一大口，混着将食物咽了下去。
“挺好。”
他对着晓慧笑了笑，笑容里没有半分勉强，只有心疼和决心，“以后，我会让家里天天有细粮，有肉吃。”
江晓慧看着他吃得香甜（其实是饿的，加上决心），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她也拿起一个窝窝头，掰了一小块，耐心地喂给月月。
一顿沉默却暗流涌动的晚饭，就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着。
宋扬一边吃，一边飞快地思考着。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立刻改善伙食！
晓慧怀着孕，月月正在长身体，营养必须跟上！
他记得自己口袋里还有几毛钱，是之前家里寄来还没花完的，但这点钱买不了多少东西。
而且，长远之计，必须尽快找到稳定的收入来源。
他想到了山。
兴安岭是座宝库。
前世晓慧教过他一些基础的狩猎技巧，虽然那时他心不在此，学得马虎，但基本的原理还记得。
加上他作为医学博士对动物解剖和习性的了解，或许可以试试。
至于想着凭借后世渊博的医学知识，给人看病挣钱？
但那是明天或者以后的事。
今晚，现在，他必须让晓慧和月月吃上一顿像样的东西！
吃完饭，江晓慧收拾碗筷，准备去灶台刷洗。
宋扬拦住了她。
“你歇着，陪月月玩会儿，我来。”
他不容分说地接过碗筷。
江晓慧又是一愣。
以前的宋扬，是标准的“甩手掌柜”，除了看书，家务活几乎不沾手。
今天这是……转了性了？
她看着宋扬略显笨拙但态度坚决地端着碗筷走向灶台，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热水舀到锅里。
宋扬刷着碗，心里盘算着。
几毛钱，能买几个鸡蛋？
对，鸡蛋！
这东西营养，做起来也方便。
他记得屯长家和隔壁大嫂家都养了几只鸡，应该能有存货。
打定主意，他快速刷完碗，擦干手，对正在炕上给月月揉着小肚子的晓慧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江晓慧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嗯，天黑了，路滑，小心点。”
这句下意识的关心，让宋扬心里一暖。
他应了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浓重，寒风刺骨。
屯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声狗吠。
宋扬裹紧了棉袄，先朝着屯长家走去。
屯长姓王，是个五十多岁的憨厚老汉，家在屯子中央，房子比一般人家齐整些。
宋扬走到院门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木门。
“谁呀？”
里面传来屯长媳妇，王婶子的大嗓门。
“王婶子，是我，知青点的宋扬。”
宋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婶子裹着棉袄探出头，借着屋里的灯光看清是宋扬，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宋知青？
这么晚了，有事？”
宋扬脸上堆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婶子，打扰了。
是这么回事……我……我搬回晓慧那儿住了。
想着……晓慧身子重，月月也小，家里没啥吃的……想跟您换几个鸡蛋，给她们补补身子。”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巴巴的几毛钱，“我这儿有点钱……”王婶子是个热心肠，平时对晓慧孤儿寡母的也多有照应。
她看了看宋扬手里的钱，又看了看他脸上那真切切的窘迫和恳求，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早就听说宋扬考上了大学，本以为他会飞走，没想到竟然回来了，还主动关心起家里。
她叹了口气，没接钱，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拿着个小布兜出来，里面装着五六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塞到宋扬手里：“拿去吧，钱就不要了。
晓慧那丫头不容易，你现在能回来，知道顾家，是好事。
这几个鸡蛋，就当婶子给晓慧和月月补身子的。”
宋扬心中感激，知道这是人情，硬塞钱反而生分。
他接过鸡蛋，入手沉甸甸，带着温热，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郑重地道谢：“谢谢婶子！
这情分我记下了！”
离开屯长家，宋扬又拐去了隔壁李嫂子家。
李嫂子丈夫在公社干活，不常回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日子也紧巴，但家里也养了两只鸡。
宋扬同样用恳切的态度，用剩下的几毛钱，换来了三个鸡蛋。
捧着八个鸡蛋，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宋扬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这点东西在前世不值一提，但在此刻，却是他能给妻女的第一份实实在在的改善。
回到院子，屋里还亮着灯。
他推门进去，看到晓慧正坐在炕边，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缝补着一件月月的旧衣服。
月月己经睡着了，蜷缩在炕角，盖着那床破旧的薄被，小脸红扑扑的。
听到动静，江晓慧抬起头，看到宋扬手里捧着的鸡蛋，愣住了。
“你……你去换鸡蛋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嗯。”
宋扬把鸡蛋小心地放在炕桌上，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跟王婶子和李嫂子换的。
你怀着孩子，需要营养，月月也正长身体。
今晚太晚了，明天一早，我给你和月月蒸鸡蛋羹吃。”
鸡蛋羹……江晓慧看着那几颗圆滚滚的鸡蛋，又看看宋扬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和耳朵，心里某个坚硬角落，似乎被这冬夜里的微小温暖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低下头，继续缝补衣服，但针脚明显慢了下来，轻声说：“浪费那钱干啥……我吃啥都行。”
“不行，必须吃好。”
宋扬语气坚决，他在炕边坐下，看着晓慧在灯下柔和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怜惜，“以前是我混蛋，没照顾好你们。
以后不会了。”
江晓慧没有接话，但微微抿起的嘴角，似乎泄露了她的一丝心绪。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毫不客气的拍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晓慧！
晓慧！
开门！
听说宋扬回来了？
我们找他有点事！”
一个粗嘎的、带着几分蛮横的声音响起，是江晓慧的堂叔，江老歪！
宋扬眉头瞬间皱起，眼神冷了下来。
来得真快！
江晓慧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放下手中的针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和无奈。
她这个堂叔，平日里游手好闲，最爱占小便宜，对她们孤儿寡母非但没多少照顾，反而时常惦记着她们家那点微薄的家当，尤其是晓慧父亲留下的那杆老猎枪和一些捕兽夹。
“我去开门。”
宋扬站起身，拍了拍晓慧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没事，有我。”
他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江老歪，五十多岁年纪，身材干瘦，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旧棉袄，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和算计。
他身后是他那个同样游手好闲的儿子江大宝，二十多岁，膀大腰圆，一脸横肉，遗传了他老子的三角眼，却更多了几分莽撞。
还有一个是江大宝的儿子，七八岁年纪，流着鼻涕，学着大人的样子，叉着腰，一副小霸王模样。
“哟，宋扬，真回来了？”
江老歪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宋扬，目光越过他，往院里瞟，“听说你没考上大学？
啧啧，可惜了了。
不过回来也好，晓慧这拖家带口的，正缺个劳力。”
宋扬挡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语气平淡：“江叔，这么晚了，有事？”
江老歪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门牙：“也没啥大事。
就是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
顺便呢，跟你说个事。
大前年冬天，晓慧她娘病重那会儿，家里揭不开锅，从我这儿借了五十斤苞米茬子，说好了下一年开春还。
这眼瞅着又到冬天了，你看……”宋扬心中冷笑。
前世就有这出，这江老歪确实借过粮，但绝没有五十斤，顶多二十斤，而且晓慧后来用她爹留下的一张好狐狸皮抵了债，早就两清了。
这分明是看他“落榜”回来，觉得没了依仗，趁机来敲诈勒索！
江晓慧在屋里听到，忍不住走了出来，语气带着气愤：“堂叔！
那粮早就用我爹留下的狐狸皮还你了！
你怎么还能……哎哟，晓慧，话可不能这么说！”
江老歪打断她，耍起了无赖，“那狐狸皮是不错，但当时可没说抵债啊！
那是你孝敬我这个堂叔的！
借粮是借粮，一码归一码！
白纸黑字……啊不，当时可是有人能做见证的！
你们想赖账可不行！”
他儿子江大宝在一旁帮腔，瓮声瓮气地说：“就是！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五十斤苞米茬子，现在就得还！
要不，就拿你们家那杆老枪抵债！”
图穷匕见！
果然是冲着猎枪来的！
在这山里，一杆好猎枪就是一个猎户的命根子，是养家糊口的依仗！
江晓慧气得浑身发抖，刚要争辩，宋扬却伸手拦住了她。
他上前一步，目光冷冷地扫过江老歪父子，最后定格在江老歪那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三角眼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江叔，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第一，当初借粮，是二十斤，不是五十斤。
第二，晓慧爹留下的那张火狐皮，冬天拿到供销社，最少能卖三十块钱，抵你那二十斤粮，只多不少！
甚至都是你借那粮食的好几倍了...这事儿，屯长家的王婶子可以作证，要不要现在就去请她过来对质？”
宋扬的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人心。
江老歪被他说得一愣，没想到这个以前只知道死读书、有些软弱的知青，竟然变得如此强硬，而且对细节一清二楚！
他确实虚报了数目，也确实收了狐狸皮，本想趁着宋扬刚回来情况不明讹诈一把，没想到被当场戳穿！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色厉内荏地嚷道：“你……你胡说八道！
就是五十斤！
那狐狸皮是你家自愿给的……自愿？”
宋扬冷笑一声，“江叔，都是江水屯的老户，抬头不见低头见。
把事情做绝了，对谁都没好处。
我和晓慧以后还要在屯里过日子，不想跟长辈撕破脸。
但谁要是觉得我们好欺负，想蹬鼻子上脸……”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江大宝那壮实的身板，语气变得森然：“我宋扬虽然是个知青，没多大本事，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真要把我逼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就去找屯长，去找公社评评理！
看看是你们这虚报数目的债硬，还是我这理字硬！”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有道理，又有威胁。
尤其是最后那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让江老歪心里首打鼓。
他知道宋扬是文化人，真要闹起来，自己这胡搅蛮缠未必占便宜，而且屯长明显是偏向晓慧的。
江大宝是个浑人，见宋扬态度强硬，撸起袖子就想上前：“嘿！
你个小白脸，还敢横……大宝！”
江老歪赶紧喝止儿子。
他混迹乡里，最是欺软怕硬，见宋扬不好惹，立刻换了副嘴脸，干笑两声：“呵呵，你看你，宋扬，咋还急眼了？
可能……可能是叔记错了，年纪大了，糊涂了。
既然是二十斤，那狐狸皮也够了，够了……这事就算了，算了……”说着，他拉起还在瞪眼的江大宝和那个小霸王孙子，灰溜溜地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晦气！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硬茬子……”看着三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宋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第一场冲突，算是暂时压下去了。
但他知道，江老歪这种人，绝不会轻易罢休，以后少不了麻烦。
他关好院门，转身，看到江晓慧正站在屋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那目光里，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前所未有的依赖和安心。
“你……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她轻声问。
宋扬走到她面前，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以前听你偶尔提过，我记在心里了。
以后，这个家的事，我都会放在心上。
谁也别想再欺负你们。”
江晓慧低下头，没有说话，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显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这一夜，破旧的木刻楞房子里，煤油灯久久未熄。
宋扬简单用热水给月月擦了脸和手脚，笨拙却耐心。
江晓慧默默地看着，第一次没有插手。
躺在烧得温热的土炕上，听着身边妻女均匀的呼吸声（月月睡在中间），宋扬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窗外北风呼啸，但他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火。
借蛋的温情，恶客的刁难，都被他成功应对。
明天，太阳升起，他将真正开始为这个家，在这片苍茫的林海雪原里，搏出一条生路！
第一步，就从熟悉的山林，和晓慧那手打猎的本事开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