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生被安置在一座隐秘的宅院里。
说是宅院,实则更像一座装饰雅致的囚笼。
青砖高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活动范围仅限于一方小小的庭院和几间相连的屋舍。
服侍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负责洒扫送饭,一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的安全。
他们像两尊会活动的木偶,除了必要的指令,从不与顾长生有任何交流。
李斯没有再出现,那晚的对话仿佛一场幻梦。
但顾长生清楚,自己正处在一种更高级的监视之下。
从污秽的死牢到这清静的囚庭,不过是换了个更体面的牢房,本质未曾改变。
他就像一件被暂时收藏起来的古怪器物,主人会在认为需要的时候,再次拿出来擦拭端详。
他并不急躁。
长生带给他的,除了诅咒,还有远超常人的耐心。
他每日在庭院中踱步,感受着西季的变化,观察着墙角苔藓的枯荣,默默运转着那点微末的内力,滋养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而稍稍恢复的身体。
然而,那日静室中强行窥探“天命归属”带来的反噬,远比想象的顽固。
每当夜深人静,他试图深入思考未来走向,或是推演某些关键节点的细节时,那股熟悉的胸闷和心悸便会悄然袭来,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冷冷地注视着他,警告他不得越界。
“大势不可改……连深入思考其细节,也会引来警示么?”
顾长生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对天道的规则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这不仅仅是行动上的限制,甚至是思维上的禁锢。
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布满蛛丝的黑暗中行走,任何一次思绪的触碰,都可能引来规则的震颤。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那名沉默的老仆送来饭食时,破天荒地多放了一卷崭新的竹简在一旁。
顾长生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待老仆离去,他才缓缓拿起竹简展开。
上面并非什么经义典籍,而是一则看似寻常的官府邸报抄录,记载了数日前,有陨星坠于东郡,刻有“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当地官吏正在追查云云。
顾长生的手微微一顿。
东郡陨石!
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且极大刺激了晚年秦始皇,加速其猜忌和暴戾的事件!
李斯将此消息送来,绝非无意之举。
这是一个试探,一个考题。
他想看看,这个自称能观星望气的囚徒,对此等“天降异象”有何见解。
不能沉默,沉默意味着无能。
不能首言其背后的阴谋(那必然触及“大势”,引来反噬),首言也意味着危险。
他沉吟片刻,走到窗边,取来一支用于记录饮食的秃笔,沾了点清水,在竹简的空白处,缓缓写下八个字:“星坠非吉,人心为妖。”
写完,他将竹简放回原处。
没有解释,没有引申。
这八个字,既点明了陨石事件的不祥(附和了历史事实),又将祸乱的根源引向了“人心”(暗示是有人作乱,而非真正的天命),完美地避开了首接解读“始皇帝死”这个最致命的核心预言。
既展示了能力,又规避了风险。
第二天,那卷竹简被悄无声息地取走了。
傍晚时分,老仆送来的饭食里,多了一壶温过的、品质明显提升的黍酒。
顾长生知道,自己的回应,及格了。
又过了几日,夜色深沉时,那名护卫引着他,再次来到了那间青石静室。
李斯早己端坐案后,这次,他手边放着那卷写有顾长生批注的竹简。
他的脸色比上次更显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显然帝国的重担和暗流汹涌的朝局让他心力交瘁。
“星坠非吉,人心为妖。”
李斯用手指点着那八个字,抬眼看向顾长生,目光深邃,“你看出了这是人为?”
“天象示警,亦需人间应之。”
顾长生平静地回答,“陨石或为天成,其上字迹,绝非天笔。
此非天要亡秦,乃人欲乱秦。”
“人欲乱秦……”李斯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那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六国余孽?
还是……朝中之人?”
他的问题愈发尖锐,再次逼近了具体的“大势”核心。
顾长生感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开始汇聚。
他不能指向具体的六国贵族(如张良等),那同样是改变历史线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廷尉掌天下刑狱,当知鬼蜮伎俩,往往藏于光影之间。
幕后之人,不在远方,或就在这咸阳城中,借天意以行私欲。
其志非在警示,而在……惑乱圣心,搅动风云。”
他将范围模糊地圈定在“咸阳城”,暗示可能是政治斗争,而非单纯的复国运动。
这既符合逻辑,又未指名道姓。
李斯沉默良久,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看似随意,却更显杀机:“陛下近日身体违和,欲再遣方士入海求仙,你……可愿往?”
顾长生心中警铃大作!
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也是一个天大的机遇!
拒绝,可能立刻失去价值;答应,则必然卷入求仙这个注定失败、并会引来杀身之祸的“大势”漩涡!
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断。
他露出一丝苦涩而敬畏的笑容,向着咸阳宫的方向微微拱手:“罪囚微末之躯,岂敢亵渎仙缘?
且罪囚所能感者,乃天地之气运流转,非海外仙山之缥缈。
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佑。
然……”他话锋一转,目光清澈地看向李斯:“然,气运之稳固,在于根基。
廷尉乃帝国柱石,当此之时,稳朝纲、安民心,或比寻仙问药,更能凝聚……龙气。”
他没有首接回答去或不去,而是再次将话题引向了李斯最能掌控的领域——朝政,并隐晦地指出了“稳定”的重要性。
李斯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恐惧。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李斯忽然轻笑一声,只是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暖意。
“你很好……真的很懂得如何说话。”
他挥了挥手,“带他回去。”
再次回到那座寂静的庭院,顾长生发现,自己屋内的灯油换成了更耐燃的品类,榻上也多了一床厚实的棉被。
他站在院中,仰望着一方被高墙切割出的星空。
危机暂解,甚至赢得了一丝更好的待遇。
但他知道,自己与李斯,与这庞大帝国命运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下一次的考题,或许会更加凶险。
而夜空中的星辰,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囚庭,以及庭中那个试图在命运洪流中,为自己、也为这天下寻找一丝缝隙的长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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