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拂过京郊的官道，卷起细碎的尘土，也带来几分燥热。
可这燥热，远远不及俪府门前那一片黑压压人头上蒸腾出的焦灼与期盼。
车驾远远而来时，那喧嚣便是一静，随即又爆发出更压抑、更激动的窃窃私语。
香车宝马，华盖如云，禁军开道，宫娥簇拥。
那浩浩荡荡的仪仗，沉默而威严地碾过青石路面，将一切窥探的目光都隔绝在无形的壁垒之外。
先帝爷的皇贵妃，翟家嫡长女，翟凤仪，归家省亲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早己飞遍全城。
谁不知这位娘娘圣眷优渥，先帝在时便是后宫第一人，如今新帝登基，对她这位母妃亦是礼遇有加。
更紧要的是，她膝下育有六位皇子一位公主，虽非新帝生母，但其子在宗室中分量举足轻重。
而她此次归家，明面上的理由是省亲，暗地里，谁不揣测是为了她那五位适婚的弟弟择选妻室？
俪府的门槛，今日怕是要被踏破了。
车驾并未在正门停留，径首入了府，将那满城的窥探与喧嚣关在了门外。
府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下人屏息，护卫肃立，连穿堂风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翟凤仪扶着贴身大宫女的手，缓缓步下马车。
她身着沉香色遍地金宫装，梳着高髻，簪着九尾凤钗，环佩无声，每一步都带着久居上位蕴养出的雍容与疏离。
她并未多看那跪了一地的仆役，目光淡淡扫过庭院中那些精心打理过的花木，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一丝冷峭。
“娘娘一路劳顿，还请正厅用茶，老爷和夫人己候着了。”
管家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微颤。
她未答话，只微微颔首。
正厅之内，更是济济一堂。
她的父亲，俪府的老爷翟谦，身着簇新官袍，站在最前，神色间是掩不住的激动与些许惶然。
他身后，便是如今府里的当家主母，继室俪夫人。
俪夫人今日显然是下了血本打扮，满头珠翠，一身绛红色缠枝牡丹的褙子，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多少算计，就不得而知了。
见翟凤仪进来，她立刻领着身后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儿们，齐刷刷跪拜下去，声音娇脆整齐：“恭迎皇贵妃娘娘金安！”
翟凤仪步履未停，径首走向主位坐下，早有宫人奉上温度刚好的香茗。
她并未立刻叫起，只伸出保养得宜、戴着赤金嵌宝护甲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的浮沫，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过于锐利的眼神。
厅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茶盖轻碰杯沿的细微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半晌，她才抬了抬眼，目光从底下那群穿着各色鲜亮衣裙、低垂着头的少女们身上掠过，如同审视一批待价而沽的货物。
俪夫人见状，膝行半步，从袖中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双手高高捧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谄媚：“娘娘，听闻您此番回府，有意为五位弟弟择选贤妻。
妾身不才，早己将京中适龄、品貌上佳的贵女名录整理在此，还请娘娘过目。
我们府上的这几个丫头，虽说是庶出，却也个个知书达理，乖巧懂事，但凭娘娘裁度。”
她特意在“庶出”二字上，咬得轻柔，却清晰。
翟凤仪接过宫女转呈的名册，随手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名字、家世、年岁，写得详尽。
她合上册子，丢在一旁的几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
“继夫人有心了。”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既是选妻，门第品貌固然要看，但最紧要的，是规矩，是分寸。”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因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少女，“庶女配庶子，倒也……天经地义。”
这话如同冰水泼下，让俪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也让底下几个心高气傲的庶女瞬间白了脸。
她们被精心培养，原是指望能攀上娘娘嫡出的弟弟，或是那几位身份尊贵的皇子，谁承想，娘娘轻飘飘一句“庶女配庶子”，就将她们打回了原形。
翟凤仪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她懒得与这起子人多费唇舌，目光漫不经心地越过俪夫人殷勤的肩头，望向厅堂角落，那些更不起眼、跪得更低的身影。
然后，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那群几乎要被忽略的、穿着更为素净甚至有些寒酸的丫鬟或远房亲戚般的女孩中间，有一个格外瘦弱的身影，低着头，纤细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
初夏天气，她却穿着半旧的浅青衫子，袖口有些短了，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
而就在那细瘦的腕间，戴着一只玉镯。
那玉镯水头极好，是罕见的羊脂白，温润通透，内里仿佛蕴着一汪活水。
样式古朴，雕着简约的缠枝莲纹。
翟凤仪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她生母，翟谦原配夫人的嫁妆，传世的宝贝。
母亲去得早，这只镯子她年幼时常见母亲戴在腕上，摩挲把玩。
母亲曾搂着她笑言：“娘的凤仪日后出嫁，这镯子便给你做添妆。”
后来母亲病逝，这镯子便不知所踪。
她追问过父亲，父亲只含糊说收起来了。
再后来，俪夫人进门，她更无从查问。
没曾想，十几年过去，竟在一个如此瘦弱、看似无足轻重的女孩腕上，再见此物！
心头瞬间翻涌起无数念头，关于早逝的母亲，关于父亲的态度，关于俪夫人的手段，关于这女孩的身份……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牢牢钉在那只玉镯上。
那女孩似乎感受到了这如有实质的注视，不安地动了动，将头垂得更低，那只戴着玉镯的手，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
俪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哪些庶女擅长什么，性子如何，浑然未觉主位上之人气息的微妙变化。
翟凤仪缓缓将茶盏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打断了俪夫人的话。
厅内再次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并未看俪夫人，只对着身旁的宫女，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冷意：“角落里，那个穿浅青衫子、腕上戴白玉镯的女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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