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的出租屋在镇东头的老巷里,是间顶楼的单间,窗户关不严,腊月的风顺着缝隙往里钻,把桌上的旧报纸吹得“哗啦”响。
傍晚六点,天己经擦黑,他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蹲在床尾整理那摞建房审批表——纸页边缘卷了角,有的还沾着饭粒,是他中午在办公室没吃完的馒头蹭上的。
他从棉袄内侧摸出支铅笔,笔尖在“王家坪老陈”、“镇西头小刘”、“老孙家”的名字旁,一个个画下极小的“√”。
画到“小刘3000元”那栏时,手指顿了顿——小刘是个刚结婚的年轻人,钱是借了彩礼凑的,当时塞给他时,手抖得比他还厉害,说“李哥,麻烦你多费心,我想赶在年前把房盖好”。
李伟把画完“√”的审批表拢在一起,又从床底拖出个积灰的牛皮纸档案袋,小心翼翼地把表塞进去。
袋口封了三层胶带,他还是不放心,又翻出件旧毛衣裹在外面,塞进衣柜最底层的夹层里——那里还藏着个铁盒子,里面是近半年收的钱,零零散散加起来快一万了,却连刘梅欠的赌债利息都不够。
“咔嗒”一声,门锁转动,刘梅推门进来。
她穿件亮面羽绒服,是上个月刚买的,花了两千八,钱是从麻将馆老板那借的“水钱”。
进门看见桌上没洗的碗、地上的烟头,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摔,声音尖得扎耳朵:“李伟,你就不能把屋子收拾收拾?
跟个猪窝似的!”
李伟没吭声,慢慢站起来,把散落的报纸往桌角拢了拢。
他知道刘梅来是为了什么——昨天麻将馆老板又催债了,说再还不上,就去学校找女儿。
“钱呢?
我昨天跟你说的五百块,你凑着了没?”
刘梅走到他面前,眼神像刀子似的,“别跟我说没有!
我不管你是去借还是去抢,今天必须把钱给我!”
“真没有。”
李伟的声音压得很低,喉咙发紧,“我问老张借,他说家里也紧;问周强,他说三轮车要修,也没钱。
你再宽我几天,等我发了工资……工资?
你那点死工资够干啥的?”
刘梅突然抓起桌上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我跟你过了十年,你看看现在!
房子卖了,住这破出租屋,连暖气都没有,我穿件羽绒服都要借高利贷!
李伟,你就是个窝囊废!”
“别摔了!”
李伟猛地提高声音,眼睛盯着地上的瓷片,“这碗是萌萌上次回来买的,她还说喜欢这花色……萌萌萌萌!
你就知道提萌萌!”
刘梅打断他,从包里掏出张纸摔在他脸上,“我跟你过不下去了,这是离婚协议,你赶紧签了!
萌萌归我,你每个月给抚养费,别的我啥也不要!”
李伟捡起地上的离婚协议,纸上的字刺得他眼睛疼。
他抬头看刘梅,她脸上没有丝毫留恋,只有厌恶,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突然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十年前结婚时,刘梅说“跟你过日子,再苦也愿意”,现在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我不签。”
李伟把协议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萌萌还小,她不能没有爸爸。”
“你配当爸爸吗?”
刘梅冷笑,“萌萌想要双厚棉鞋,你都没钱买;她上次感冒发烧,你连医院都不敢去,怕花钱!
李伟,你别耽误我,也别耽误萌萌!”
刘梅说完,抓起沙发上的包就走,门“砰”地一声关上,把风都关在了外面。
出租屋里瞬间静下来,只剩李伟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
他蹲在地上,慢慢捡起碎瓷片,指尖被划破了,渗出血珠,他却没觉得疼。
捡起那张揉皱的离婚协议,他展开,看着上面刘梅的签名,突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的、无声的哭,肩膀一抖一抖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桌前,打开台灯。
暖黄的光线下,桌上放着一张照片——是2008年汶川救灾时拍的,他穿着迷彩服,抱着一个获救的孩子,脸上满是笑容,身后是倒塌的房屋。
照片边缘己经泛黄,他用手指摩挲着照片上的迷彩服,突然想起那时班长说的话:“李伟,你是好样的,救了这么多人,以后肯定有出息。”
有出息?
他现在连老婆孩子都留不住,还收农民的钱,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人。
他从抽屉里摸出手机,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却又放下了——他怕女儿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怕女儿说“爸,我想你”,更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让女儿担心。
手机屏幕亮着,壁纸是萌萌去年生日拍的,她穿着粉色连衣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旁边写着“爸爸最棒”。
李伟把脸埋在手掌里,第一次觉得“活着没意思”。
利息没还完,赌债一堆,老婆要离婚,女儿跟着受苦,工作上还收了农民的钱,随时可能被发现。
他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西周都是黑的,没有光,也没有能抓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李伟顶着黑眼圈去村建所上班。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张建国蹲在地上,帮保洁李婶修三轮车——车链掉了,张建国的手沾了油污,却还笑着说“这点小事,我来就行”。
“李伟来了?”
张建国抬头看见他,招手让他过来,“昨天跟你说的赵二哥的边界确认书,他今天送过来了没?
我上午要去村里核对,得带着。”
“啊……还没,我等下再催他。”
李伟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张建国的眼睛。
他昨晚没睡,脑子里反复回放刘梅摔碗的样子、离婚协议上的字,还有老陈塞钱时的表情,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张建国没察觉他的异样,拍了拍手上的油污,拿起桌上的《农村建房安全细则》:“你把这几页看看,尤其是‘违规收钱’那部分,局里昨天发通知,说要抽查去年的审批表,你把咱们所的表整理好,别出岔子。”
“知道了。”
李伟应着,接过细则,翻开第一页,就看见张建国用红笔写的批注:“农民的钱是血汗钱,一分都不能碰,碰了就是砸自己的饭碗,丢自己的良心。”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李伟心上。
他低头看着细则,纸页上的字渐渐模糊,心里那点藏着的“窟窿”,好像又大了点——他不知道,再过几天,腊月初一的争吵会把这窟窿撕得更大,而他,正一步步往那无底的黑坑里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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