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依言走上前去,脚步轻悄,像一只试探着靠近的幼猫。
她将自己微凉的手指放入那只伸来的、白皙修长的手中,触感是温润的,带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林皇贵妃握着侄女的手,细细端详着她。
女孩儿眉目如画,承袭了林家的清俊,更兼一份天生的楚楚风致,只是眉宇间凝着一缕化不开的轻愁,身子骨也单薄得让人心怜。
她指尖轻轻拂过黛玉微蹙的眉尖,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眉尖若蹙,倒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神韵,只是他那是凝神思索,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哪里来这许多愁绪?”
黛玉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头,耳根泛起淡粉,低声道:“听闻姑姑回来,心里欢喜。”
“欢喜就好。”
林皇贵妃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的绣墩上坐了。
这亲近的姿态,自然而然,却让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贾母见她们姑侄和睦,心下稍慰。
王夫人垂着眼,手里又摸上了那串新换的佛珠,一颗一颗,捻得缓慢。
凤姐儿站在贾母身后,一双丹凤眼在黛玉和皇贵妃之间打了个转,心里飞快盘算着这层关系能给府里、给她自己带来些什么,或是……添些什么麻烦。
一时丫鬟们重新奉上点心热茶,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贾母定了定神,终究还是忍不住,挥退了左右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下几个心腹之人和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儿在场。
她看着林皇贵妃,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音:“我的儿,你方才拒了陛下,虽是韬光养晦之计,可天威难测,新帝年轻气盛,若因此记恨……”林皇贵妃轻轻拍着黛玉的手背,目光却迎向贾母,坦然道:“老太太不必过虑。
陛下并非昏聩之君,他今日来请,一半是试探,一半或许真是初登大宝,心中无底。
我若立刻应下,才是取祸之道。
如今这般,他虽一时不快,却也看清了我的态度,知道我不会倚仗‘母妃’之名干预朝政,反倒能安心些。
至于记恨……”她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冷诮,“他如今要应付的,是他的那些兄弟,是朝堂上盘根错节的老臣,还分不出多少心思来记恨我一个‘不识抬举’的未亡人。”
她话语清晰,分析入理,将新帝与诸位王爷、朝臣之间的微妙平衡点破,听得贾母连连点头,心下稍安,却又更深切地感受到,眼前这个侄女,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娇养在深闺、只知风花雪月的林家小姐了。
王夫人却听得心头愈发沉重。
这位皇贵妃娘娘,对朝局看得如此透彻,心思又这般深沉,她留在府里,真能如她所说,只求“清净”吗?
“只是,娘娘带回来的几位皇子和公主……”王夫人忍不住开口,目光扫过门外侍立的那几个低眉顺目的宫女太监,仿佛能透过他们看到那几位身份尊贵的小主子,“府里虽尽力安置,只怕终究简陋,委屈了金枝玉叶。”
“二太太费心了。”
林皇贵妃语气平和,“他们虽生在皇家,却也该知晓民间疾苦,尝尝寻常日子。
如今国丧期间,更不宜张扬。
一切依着府里的规矩来便是,无需特殊看待。”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几个孩子年纪尚小,离不得我,便随我住在这边院里。
他们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用惯了的老人,规矩都懂,不会给府里添乱。”
这话便是定了调子,她和她带来的子女、仆从,自成一体,并不打算过多融入贾府原有的格局,也婉拒了王夫人可能伸过来的“手”。
王夫人碰了个软钉子,面上讪讪的,不再说话。
凤姐儿在一旁听着,心里却活络开来。
皇贵妃娘娘虽说不让特殊看待,可那毕竟是龙子凤孙,吃穿用度、安全护卫,哪一样能真按着府里小姐少爷的份例来?
这里头的花销、人手调配,都是事儿,也是机会。
她盘算着回头得好好捋一捋,既不能怠慢,让人拿了错处,也不能太过靡费,落了人口实,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最是考验人。
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贾母问些宫中旧事、先帝驾崩前后的情形,林皇贵妃拣着能说的,缓缓答了,语气始终平静,不见多少悲戚。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丫鬟们进来掌灯。
林皇贵妃面露倦色,轻轻按了按额角。
贾母见状,忙道:“你一路劳顿,又经了这些事,必是乏了,早些歇着罢。
院子早己收拾妥当,就在我这荣庆堂后面的梨香院,僻静,也暖和。”
林皇贵妃起身谢过,又拉着黛玉的手道:“好孩子,今日晚了,你也回去歇着。
明日若有空,再来寻姑姑说话。”
黛玉点头应了,看着姑姑在那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转入后堂,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影影绰绰的灯影回廊深处,仿佛一滴墨融入了夜色。
她独自站在荣庆堂门口,晚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回想方才姑姑与贾母、王夫人的对答,那些关于朝局、关于安危的言语,像一层无形的、沉重的纱幔,笼罩下来。
这位突如其来的姑姑,带着一身宫闱的迷雾和八个身份敏感的孩子,她的归来,真的能给这早己暗流汹涌的贾府,带来她口中所说的“清净”吗?
黛玉拢了拢衣襟,只觉得那风,比来时更冷了些。
她抬头望了望贾府上空那方被屋檐切割开的、墨蓝色的夜空,几粒寒星疏疏朗朗地挂着,清冷,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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