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元年冬的第七天,济阳下了场小雪。雪不大,像筛子筛下来的面粉,落在夯土墙上,薄薄一层,倒让官舍显得更素净了些。门房老周天不亮就起了床,拿着把竹扫帚扫阶前的雪 —— 那扫帚是他自己编的,竹枝选的是后山的老竹,韧性好,扫雪时 “沙沙” 响,却不容易断。
扫到第三阶时,老周忽然停住了手。巷口的薄雾里,慢慢走来一道身影。那是个老者,须发都白了,却梳得整齐,用根木簪绾着。身上穿件青布直裾,布料看着普通,却浆洗得平整,袖口和领口都没有磨损,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老者腰间系着根深褐色麻绳,上面挂着个小小的布囊,手里拄着根槐木杖,杖身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杖头刻着个模糊的 “溪” 字,刻痕里还嵌着点泥土,像是刚从山里来。
最奇的是老者的脚步。雪地里的脚印本该深一脚浅一脚,可他走过来,脚印却只有铜钱大小,浅浅一层,像是踩在棉花上,连雪粒都没溅起多少。老周活了五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走法,心里不禁犯了嘀咕:这老丈看着不像本地人,莫不是哪个山村里的隐者?
“老丈,您找哪位?” 老周放下扫帚,往前迎了两步,按东汉迎客的规矩,微微躬身。他知道刘钦是个爱才的人,若是真有隐者来访,可不能怠慢。老者抬起头,目光像官舍后溪的水,深不见底,却又透着股温和,落在老周脸上,让他原本发紧的身子都松快了些。
“劳烦通报刘令君,” 老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老周耳朵里,带着点南阳口音,“老朽黄石翁,特来拜会。”
“黄石翁?” 老周心里 “咯噔” 一下。这名字他好像在哪听过 —— 去年冬天,有个从长安来的货郎歇在门房,曾说过 “昔年张良遇黄石公得《太公兵法》,助刘邦得天下” 的故事。难不成眼前这老丈,就是传说中的黄石公后人?他不敢多想,忙道:“老丈您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说罢,转身就往内堂跑,慌得连扫帚都忘了拿。
穿过天井时,老周差点撞翻了仆妇春桃手里的陶盆。春桃是樊氏从南阳带来的丫鬟,十五六岁,穿件浅灰色短褐,正端着刚淘好的粟米往灶房去。“周伯,您跑这么快干啥?” 春桃稳住陶盆,嗔了句。老周没工夫解释,只摆了摆手:“快让让,有贵客来见令君!” 说着,就冲进了前堂。
前堂里,刘钦正坐在案前整理简牍。案上摊着《汉书・地理志》的竹简,是他从县衙书吏那借来的,正抄录济阳周边的山川河流 —— 他想趁着冬日清闲,把本地的水利情况摸清,开春后好组织百姓修水渠。案角放着块西域石墨,旁边是卷麻纸,纸上已经写了几行隶书,字迹工整,却不张扬。
“令君!令君!” 老周喘着气跑进来,声音都有些发颤,“门外有位老丈,自称黄石翁,说是要见您!”
“黄石翁?” 刘钦手里的笔顿了一下,墨汁在麻纸上晕开一小团。他猛地想起三年前南阳族老说的话:“若遇‘石’‘溪’二字相关之人,需当敬之,或为贵人。” 当时他只当是族老随口一说,此刻听老周提起 “黄石翁”,又想起那日赤光夜官舍外的青衫身影,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 这老者,恐怕就是那日留下槐叶的人。
“快请!” 刘钦站起身,连简牍都没来得及收,快步往门外走。刚到阶下,就看见黄石翁已经站在院中央,正望着前院的三株粟禾。那粟禾是樊氏开春时种的,冬天虽枯了秆,却还直直地立着,秆子泛着点浅黄,像被太阳晒过的麦秸。
“晚生刘钦,见过翁。” 刘钦走到黄石翁面前,按东汉对隐者的最高礼遇,躬身行了个大礼。东汉时,对年高德劭的隐者称 “翁”,比称 “先生” 更显敬重。黄石翁转过身,摆了摆手:“令君不必多礼,老朽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 说罢,目光扫过官舍的夯土墙、青瓦檐,最后落在前堂的门楣上,轻轻点了点头:“令君宅中,绕着紫气啊。”
刘钦心里一动。他看不见什么紫气,但自那日赤光后,官舍里确实多了股暖意 —— 炭盆里的火比往常耐烧,连樊氏产后的身子都恢复得快,夜里也不怎么畏寒了。他知道黄石翁不是普通人,忙道:“翁里边请,晚生备了热羹,您暖暖身子。”
黄石翁没推辞,拄着木杖往堂内走。他的脚步很轻,走在榆木板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进了堂,他不待刘钦让座,便径直坐在了案旁的蒲团上 —— 那蒲团是樊氏用晒干的艾草编的,垫着软和。黄石翁把木杖靠在案边,杖头的 “溪” 字正好对着刘钦,刻痕里的泥土似乎还带着点湿气。
刘钦亲自给黄石翁倒了杯热羹。那羹是用粟米和蔓菁煮的,还加了点盐,是东汉官吏常吃的家常吃食。羹盛在粗陶碗里,冒着热气,香气慢慢散开。“翁一路辛苦,喝点热羹暖暖胃。” 刘钦把碗递过去,目光落在黄石翁的布囊上 —— 布囊鼓鼓的,像是装着什么书简。
黄石翁接过碗,呷了一口,没说话,目光却越过刘钦,望向了后寝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不吵不闹,倒像小猫似的,软软的。“令君的公子,出生那日,可有异象?” 黄石翁忽然开口,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却带着点穿透力。
刘钦心里一凛,知道瞒不过他,便如实道:“确有赤光穿窗,绕着襁褓流转,翁是如何知晓的?”
黄石翁放下陶碗,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画什么。“老朽昨夜路过济阳,见令君宅上空有赤气,便知有不凡之事。”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刘钦脸上,“此子是潜龙在渊,只是时机未到,不可急功近利。”
“潜龙在渊?” 刘钦心里又惊又喜。他虽不敢奢望儿子能像刘邦那样得天下,却也盼着他能成为有用之人,不负这赤光异象。刚要追问 “时机何时到来”,黄石翁却突然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刘钦只觉一股温气从黄石翁的掌心传来,顺着他的手腕慢慢往上走。这温气不像寻常的热气,倒像春日里的溪水,流过经脉时,连他常年因握笔而僵硬的手指都灵活了些,连带着心口的闷意都散了。他曾在长安学过几天粗浅的养生术,知道这是 “引气” 的功夫,却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 —— 寻常人引气只能到手臂,可黄石翁的气,竟能顺着手臂走到心口,还不觉得滞涩。
“翁……” 刘钦又惊又疑,刚要开口问这是何种技艺,黄石翁却已松开了手。他从布囊里取出一张麻纸,递给刘钦。那麻纸是东汉时的粗麻纸,边缘不整齐,还留着点麻纤维,纸上用隶书题着四个字:“溪隐待时”。字迹苍劲,却不张扬,笔画里透着股溪水般的柔韧。
“老朽言尽于此。” 黄石翁站起身,拿起木杖,“往后令君若有惑,可去宅后溪畔寻答案。” 刘钦忙起身挽留:“翁不再多留几日?晚生还有许多事想请教。” 可黄石翁已经走到了堂门口,转过身,对刘钦笑了笑:“有缘自会再见。” 说罢,身影一晃,竟像融入了门外的薄雾里,不见了踪影。
刘钦追到门口,只看见雪地里的脚印到巷口就断了,像突然消失的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麻纸,“溪隐待时” 四个字还带着点墨香,是新写的。他忽然想起官舍后溪的溪水,想起那日赤光夜的青衫身影,想起黄石翁杖头的 “溪” 字 —— 这 “溪” 字,定是关键。
“令君,那老丈怎么走了?” 春桃端着粟米走进来,见院里空荡荡的,忍不住问。刘钦没回头,目光落在前院的三株粟禾上 —— 枯秆在寒风里轻轻晃,像是在提醒他什么。“翁不是来做客的,” 刘钦轻声道,把麻纸折好,放进衣襟内侧的口袋里,“他是来给我指路的。”
老周这时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那片沾着赤光的槐叶 —— 是他早上扫雪时发现的,叶尖还透着点红光,放在手里温温的。“令君,您看这槐叶……” 刘钦接过槐叶,指尖触到叶面上的赤光,竟和那日襁褓上的光一样温暖。他忽然明白了:黄石翁的指引,不仅在纸上,还在这禾苗、这溪水、这槐叶里。
前堂的青铜油灯又燃了起来,灯花 “啪” 地爆了一下,映得 “溪隐待时” 四个字忽明忽暗。刘钦望着窗外的雪,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明日清晨,得去后溪畔的禾田看看 —— 或许,那里藏着给孩子取名的答案。院外的老槐树,在雪雾里静静立着,像是在守护着这个秘密,也守护着这潜龙在渊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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