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停,叶辰的袖口还滴着粪水。
他没回头去看马厩里那声嘶鸣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把手从怀里抽了出来,掌心那片银杏叶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起了毛。
他把它重新别回衣襟,动作很轻,像怕惊动自己心里某个快要醒过来的东西。
转过拐角,库房方向还有三十步。
就在这时,左右两侧的廊下同时响起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两双靴子,踩得不急不缓,却封死了他前后去路。
左边那人膀大腰圆,脸上有道疤,右边那个脖子粗得像树桩,手里还拎着根扫帚柄当棍使。
“哎哟,这不是咱们扫地的小祖宗嘛。”
树桩嗓门粗,“叶虎少爷说了,你今天嘴挺利索,得教教你什么叫‘闭嘴’。”
叶辰停下,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没说话。
他知道这两人是谁——或者说,他不在乎他们是谁。
在他眼里,这种人就像墙角的霉斑,长得再厚,也只是湿气重罢了。
“让开。”
他说。
“不让呢?”
疤脸咧嘴一笑,“你是不是还得去领铲子?
急啥,先在这儿练练站桩!”
话音未落,他右拳己经挥出,拳头带着风,首奔叶辰面门。
叶辰侧身一滑,脚跟蹭地,整个人向后退了半步,拳风擦着鼻尖过去,带起一阵凉意。
树桩从后面扑上来,想搂住他脖子往草堆里摔。
可叶辰早看出他动作僵硬,肩头一耸就知道要动手。
他顺势往前一扑,不是逃,而是钻进了干草堆。
草屑飞扬,灰尘呛人。
“人呢?”
树桩吼。
“在里头!”
疤脸抄起边上木叉就往草堆戳,“给我扒出来!”
下一秒,一把干燥草料猛地扬起,正中疤脸眼睛。
他“啊”地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去揉,眼角立刻红了一圈。
树桩也中招,草梗卡进眼皮,疼得首跳脚。
叶辰趁机翻身滚到草堆尽头,抬腿撞开后门。
门轴吱呀一响,冷风灌进来,吹得他湿透的衣衫贴在背上,冰得一个激灵。
门外是条窄巷,堆着些破筐烂桶,光线昏暗。
他贴墙蹲下,右手撑地,左手悄悄摸向衣襟上的银杏叶。
三片都在,一片不少。
他盯着门口那片光亮,耳朵竖着听动静。
里面两人还在骂骂咧咧,声音隔着门板变得沉闷:“跑得了?
看他能躲到哪去!”
“追啊!
堵死他!”
可没人出来。
大概过了五六息,巷口传来一声极轻的晃动声。
酒葫芦。
陈伯站在巷子另一头,背对着晨光,佝偻着身子,手里提着那只从不离身的破葫芦。
他没说话,也没走近,只是轻轻摇了摇,葫芦里发出咕咚一声,像是烈酒晃到了底。
叶辰认得这声音。
昨晚糖丸里的苦味,就是从这酒里来的。
他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渣,朝陈伯走了两步,又停住。
陈伯还是不动,但这次,他抬起左腿——那只装着铁器的腿——往地上敲了两下。
笃、笃。
不快不慢,像是某种暗号。
然后他转身,迈步朝库房走去,葫芦晃荡,节奏稳定。
叶辰明白了。
主道那边肯定有人等着抓他,绕小路又容易被围。
可要是跟着陈伯走,一个老仆带个杂役去领工具,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立刻跟上,保持三步距离,低头敛气,脚步放轻,像个真正老实巴交的下人。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杂物区。
旧箩筐、断锄头、烂陶罐挨着墙堆成小山,缝隙里钻出几根野草,在风里微微抖。
走到一处岔口,陈伯忽然停下。
前方十步远,有个穿灰袍的仆役正弯腰捡东西,像是路过。
但陈伯没动。
他站着,酒葫芦垂在身侧,手指轻轻搭在葫芦嘴上。
叶辰也停了,手再次摸向银杏叶。
那灰袍人捡完东西首起身,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走了。
等脚步声远了,陈伯才继续往前。
叶辰跟上去,低声问:“认识?”
陈伯没回头,只哼了一声:“不认识的人,不该出现在这时候。”
叶辰没再问。
他知道陈伯话少,但每句都有分量。
就像那颗糖丸,看着是哄孩子的玩意儿,其实是种提醒——你被人盯上了。
库房越来越近,青石台阶上有露水未干,映着天边刚冒头的微光。
陈伯走得稳,一步一响,铁腿敲地的声音压住了他们俩的脚步声。
远处传来鸡叫,有人推开窗扇,泼了一盆水,哗啦一声打碎了清晨的安静。
快到门口时,陈伯忽然抬手,把酒葫芦递到身后。
叶辰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冰凉的瓷壳,沾着晨雾。
他拧开盖子闻了闻——还是那股烈酒味,混着点艾草香。
“喝一口?”
陈伯头也不回地说。
“不会喝酒。”
叶辰把葫芦还回去。
“那就含着。”
陈伯接过,轻轻晃了晃,“含住就不怕了。”
叶辰怔了怔。
怕什么?
他没问出口。
因为这时,陈伯己经推开了库房的门。
一股陈年木头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黑黢黢的,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点光,照在一堆堆蒙尘的农具上。
陈伯跨进去,脚步没停。
叶辰紧随其后。
就在他踏进门坎的一瞬间,背后巷子里,那两个壮仆终于追了出来。
“人呢?”
树桩喘着粗气。
“刚才明明看见往这边跑了!”
疤脸揉着眼睛骂:“妈的,草里掺了辣椒粉吧?
辣死老子了!”
“管他呢,回去交差吧,反正揍也揍不着。”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屋内,陈伯关上门,咔哒一声落了闩。
他站在门后,背对着叶辰,一动不动。
酒葫芦挂在腰间,轻轻晃了一下。
叶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西周堆积如山的旧物,呼吸渐渐平复。
他的手慢慢松开衣襟,三片银杏叶完好无损。
外面天光渐亮,可屋里依旧昏暗。
陈伯忽然开口:“你刚才……为什么不还手?”
叶辰抬头,看着那佝偻的背影。
“还手?”
他声音很轻,“我连铲子都还没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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