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房是宫里最没有温度的地方。
它位于皇城北墙根下，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石灰与霉菌混合的潮湿气味。
这里没有床，只有一张硬邦邦的木板。
没有窗，只有墙壁顶端一个尺高的气孔，上面还嵌着生锈的铁条，像一只窥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囚于此地的人。
林朝英就躺在那张木板上，一动不动。
二十下掌嘴，执行的太监没有丝毫留情。
她的双颊高高肿起，火辣辣地疼，嘴角也裂开了口子，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手指上被针扎破的伤口己经结了痂，但只要稍微一动，那点微小的伤痛就会立刻提醒她白天所遭受的、那场盛大而彻底的羞辱。
夜，己经深了。
静思房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纯粹的黑暗，最容易吞噬人的意志，将白日里强撑的坚强一点点瓦解。
身体的疼痛，精神的屈辱，未来的迷茫，像三座大山，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崔锦儿那张刻薄的脸，宫女们肆无忌惮的嘲笑，总管太监鄙夷的眼神……一幕幕，在黑暗中反复上演，像是在她鲜血淋漓的尊严上又撒了一把盐。
值得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想要改变历史的妄念，在这里挣扎求生，遍体鳞伤，真的值得吗或许，崔锦儿说得对。
有些人，生来就是贱命。
或许，春禾说得也没错，安安分分，低头做人，才是唯一的活路。
一个念头，如同毒草的种子，悄然在她疲惫至极的心田里生根发芽：认命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是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一束昏黄的烛光，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驱散了角落里的一小片黑暗。
林朝英警觉地眯起眼睛，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正是春禾。
她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另一只手还揣着个小小的纸包。
“朝英”春禾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怎么样了”看到林朝英脸上的惨状，春禾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快步走到木板前蹲下，将碗和纸包放在地上，哽咽道：“我求了管事嬷嬷好久，她才允我进来看看你。
这是我偷偷藏的半个馒头，你快趁热吃了。
还有这个，是我拿这个月的月钱换的消肿膏，你快敷上。”
说着，她手忙脚乱地打开纸包，一股清凉的药味弥漫开来。
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担惊受怕、哭得满脸是泪的朋友，林朝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在这座冰冷的宫城里，春禾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是她唯一感受到的温暖。
“我没事。”
她的声音因为嘴角的伤口而有些含混不清，却依旧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别哭，会把看守的公公引来的。”
春禾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着药膏，往林朝英红肿的脸上涂抹。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火热的皮肤，带来一阵舒缓的凉意。
“还说没事！”
春禾心疼地吸着鼻子，“都打成这样了……朝英，我求你了，你听我一句劝，以后别再跟崔锦儿那种人对着干了，也别再去想什么识文断字的事了，好不好”她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哀求：“我们是什么身份我们就是这宫里最低贱的奴婢，命比纸还薄。
平安地熬到出宫，或者侥幸被哪个管事太监看上，当个对食，这辈子就算到头了。
那些不该想的，就别想了，行吗认命吧，朝英。”
春禾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在这宫里，不认命，就没命啊。”
又是这三个字。
认命吧。
从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口中说出来，这三个字比崔锦儿的任何一句讥讽都更具杀伤力。
因为它不是嘲笑，不是羞辱，而是这个时代底层小人物，用血泪总结出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生存法则。
林朝英沉默了。
她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感受着春禾冰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上移动。
春禾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继续劝道：“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你看那苏婉晴，人家生来就心灵手巧，那是天赋，是老天爷赏饭吃。
我们呢我们生来就是干粗活的命。
强求不来的。
你今天在百巧会上的样子……我看着都心疼。
咱们安安分分地在浣衣局待着，虽然苦，但至少能活命。
你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她们活活整死的！”
说完，她将那个还带着一丝余温的馒头塞到林朝英手里：“快吃吧，吃了就有力气了。
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再犯傻了。”
她不敢多待，又叮嘱了几句，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铁锁再次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决绝，将静思房重新封锁成一个与世隔绝的黑匣子。
林朝英握着那个粗糙的馒头，久久没有动弹。
春禾的话，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里来回地割。
是啊，春禾说得都对。
从一个正常的、理智的角度来看，她的所有挣扎都是不自量力的飞蛾扑火。
她没有苏婉晴的天赋，没有崔锦儿的背景，她一无所有，拿什么去跟这个庞大而森严的体系对抗黑暗中，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墙壁顶端那个唯一的气孔。
透过生锈的铁条，她能看到一小片深蓝色的夜空，几颗星辰在遥远的天际闪烁着清冷的光。
那光芒如此遥远，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恒久地存在着，穿越了亿万年的时空，才将这一缕微光投射到她的眼中。
她的思绪，也随着那星光，飘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她想起了前世在图书馆里读到的那些史料。
承安西十二年，北方大旱，赤地千里。
史书上用最冰冷的笔触写着：“斗米千钱，人相食。”
短短五个字，背后是怎样的人间地狱丈夫吃掉妻子，父母吃掉孩子。
那不是故事，而是即将发生的，血淋淋的现实。
紧接着，雍王赵桀起兵，战火燃遍九州。
无数像春禾这样，只想“平安活着”的普通人，被卷入时代的洪流，像蝼蚁一样被轻易碾死。
他们的尸骨，铺就了英雄的王座，成为了史书上一个冰冷的伤亡数字。
认命如果她认了今日之命，五年之后，她和春禾，还有这宫里宫外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又该去认谁的命是认被活活饿死的命还是认在战乱中被乱兵杀死的命不。
那不是命。
那是人祸！
是一场由上层统治者的贪婪、愚蠢和冷漠共同酿成的，针对天下苍生的巨大灾难！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争权夺利，却要让最底层、最无辜的百姓来承担这灭顶之灾的后果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如同地底的岩浆，从她胸腔的最深处喷薄而出。
这股怒火，瞬间烧尽了她心中刚刚萌生的所有软弱、迷茫和退意。
她脸上的伤，手指的痛，在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与那即将到来的、尸山血海的未来相比，她今日所受的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她不是这个时代被驯服的羔羊。
她的骨子里，镌刻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基因。
她的灵魂深处，燃烧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火焰。
她或许改变不了整个历史的走向，但她至少要试一试！
哪怕只是救下春禾，救下身边几个无辜的人，哪怕只是让那人间地狱晚一天到来，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不是毫无意义。
林朝英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个冰冷干硬的馒头吃了下去。
她吃得很慢，很用力，仿佛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那颗一度动摇的决心。
当最后一口馒头咽下，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流向西肢百骸，驱散了静思房的阴冷，也重新点燃了她身体里的力量。
她再次看向那个气孔，看向那片被囚禁的星空。
她的眼神，己经彻底变了。
不再有痛苦，不再有迷茫，只剩下一种淬炼之后的、坚硬如铁的冷静和决绝。
“凡人……”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得如同钟鸣。
“……亦可改命。”
这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她对这个不公的世界，发出的最庄重的战书。
接下来的两天，林朝英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她不再去想那些羞辱的画面，而是利用这难得的独处时间，在脑海中疯狂地复盘自己所知的历史。
皇帝的性格、太子的软弱、雍王的狠戾、朝中各派系的关系、未来几年即将发生的几件大事……一条条线索，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
她意识到，浣衣局是一个死局。
留在这里，她永远不可能接触到这张网的核心。
她必须离开，必须往上走。
百巧会上的惨败，虽然让她沦为笑柄，但也并非全是坏事。
至少，她这个“不自量力”的浣衣宫女，以一种不甚光彩的方式，第一次进入了某些上层人物的视野。
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第三日清晨，禁闭结束。
当看守的太监打开门锁时，态度明显与之前不同。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呵斥，反而带着一丝探究和谨慎，将一套干净的宫女服饰递了进来。
“林姑娘，换上吧。
有人要见你。”
林朝英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地接过衣服。
当她换好衣服，走出那间囚禁了她三天的静思房时，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门外站着的，不是浣衣局的管事嬷嬷，而是一个面容白净、眼神锐利的中年太监。
他身穿一身青色总管太监的服饰，腰带上挂着的玉牌，显示他来自一个林朝英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雍王府。
“林朝英”那太监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尤其在她那双虽然粗糙却异常平静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奴婢在。”
林朝英躬身应道。
那太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宣布：“王爷有令，从今日起，你调入王府外书房，任奉茶侍女。”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朝英的心中轰然炸响。
雍王，赵桀。
那个史书上记载的，五年后起兵造反，将整个大夏王朝拖入战火深渊的……乱世枭雄。
她抬起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那位神情莫测的太监。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强行拖入了一条更加波诡云谲，也更加危险的轨道。
但她的心中，没有恐惧，反而涌起一股奇异的战栗。
棋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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