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晨是在第七个没有煎饼香的清晨,意识到老王不会再回来了。
那天的天比往常更沉,像整块浸了墨的棉絮压在窄巷街的头顶,连那点勉强渗下来的暗都淡了,只剩一片发闷的灰。
他照旧缩在歪脖子老槐树下,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槐树皮渗的青黏汁变多了,沾在棉袄上,结成硬邦邦的痂,那股似海非海的腥气也更重,钻进鼻子里,竟让他有点犯恶心,可他不敢挪开,这棵树是他在窄巷里唯一能靠着的东西,像块生锈的锚,拴着他没被暗吞掉的魂。
煎饼摊空着。
往日挂煤油灯的木杆上,只剩半截断绳,绳头沾着青黑色的黏液,和槐树皮渗的一模一样。
铁板还在,却蒙了层薄灰,灰下面隐约能看见几摊凝固的油迹,油迹的纹路很怪,不是平常溅落的样子,倒像有人用手指蘸着油,在上面画了圈细碎的符号——和老王虎口那道疤的纹路,一模一样。
摊脚边扔着个打翻的煤油灯,灯芯早灭了,灯油混着青黏汁在地上洇开,形成一片不规则的黑渍,凑近看,黑渍里竟嵌着几根极细的、银白色的丝,像某种虫子的卵,轻轻一碰,就化在指尖,留下股更浓的腥气。
启晨蹲在摊前,盯着那符号看了半天。
他不认识,却莫名觉得心慌,像有只冰冷的手攥着他的心脏,慢慢收紧。
他想起老王最后那天说的话——“夜里别往巷子最里头缩,听见啥动静也别回头”,那天老王的声音很哑,虎口的疤在煤油灯下发着淡青的光,像块要融的冰。
他摸了摸怀里的搪瓷缸,缸底还留着老王上次给的半块饼渣,早硬得像石头,可他舍不得扔。
现在,连这点念想,都快凉透了。
没等他缓过神,巷口传来了脚步声。
很重,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带着股粗粝的风。
启晨下意识往槐树后缩了缩,露出半只眼——来的是个高壮的男人,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条生锈的金属链子,链子坠着个看不清形状的东西,也沾着点腥气。
男人走到煎饼摊前,一脚踹在铁板上,“哐当”一声,震得启晨耳朵发麻。
“妈的,这破摊还挺结实。”
男人骂了句,唾沫星子溅在铁板的符号上,他弯腰看了看,眉头皱起来,“这画的啥玩意儿?
晦气。”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块脏抹布,狠狠擦着铁板,那符号被擦得模糊,却没完全消失,反而像渗进了铁板里,在灰下隐隐透着青。
启晨后来才知道,这男人是附近住在横窝里面的,叫刘三,老王走前把摊转给了他——没人知道老王是怎么跟他联系的,也没人知道老王去了哪,刘三只跟街坊说“听说去外地投奔亲戚了”,说这话时,他眼神躲着槐树下的启晨,像怕被什么缠上。
刘三接管煎饼摊的第一天,就给了启晨一个“下马威”。
那天他摊的第一锅饼,油放得格外多,油烟裹着股刺鼻的油腻味,盖过了槐树皮的腥气,却更让人难受。
启晨蹲在树下,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睛盯着那金黄的饼,喉咙不停动着。
刘三瞥见他,手里的铲子“啪”地拍在铁板上:“看啥看?
要饭的也敢惦记我的饼?
滚远点!”
启晨没动。
他习惯了被骂,却还惦记着老王在时的热饼,哪怕那饼里总掺着点腥气,也是暖的。
刘三见他没动,火气更大了,走过来,一脚踹在启晨的搪瓷缸上。
缸子“当啷”一声滚出去,磕在青石板上,掉了块更大的瓷。
启晨慌忙爬过去捡,刘三却先一步踩住缸底,用力碾了碾:“捡啥捡?
这破玩意儿也配装我的饼渣?”
他抬起脚,又要踹,启晨突然抱住他的腿,嘶哑地喊:“别……别踩……”这是启晨第一次敢反抗。
可他的力气太小了,刘三一把推开他,启晨摔在槐树下,后背撞在渗着青汁的树皮上,疼得他倒抽冷气。
刘三啐了口:“不知死活的东西!
再敢靠近我的摊,我把你扔进巷子最里头!”
巷子最里头——这五个字像根冰针,扎进启晨的心里。
他想起夜里巷深处的“咕叽”声,想起后背那片冰凉的触抚,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缩在树下,看着刘三转身走回摊前,继续摊饼,铁板上的油烟飘过来,裹着油腻味,呛得他首咳嗽,可他不敢再靠近一步。
从那天起,启晨的日子更难了。
刘三从不给他人吃的,哪怕是卖剩的、发馊的饼,也宁愿扔进垃圾桶,或者喂给巷口偶尔出现的野狗——可那些野狗后来也少了,有次启晨看见刘三把半张馊饼扔在巷深处,没一会儿,就传来野狗的惨叫,接着是“咕叽咕叽”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他吓得赶紧捂住嘴,不敢再听。
启晨只能饿肚子。
饿极了,就去垃圾桶里翻别人扔的剩饭,或者捡巷口张婶家偶尔掉在地上的烂菜叶。
张婶也变了,以前还会嘀咕他“晦气”,现在却连看都不敢看他,每次出门,都攥着个磨得发亮的木牌,木牌上刻着模糊的符号——和老王铁板上的、虎口疤上的,是同一类。
有次启晨蹲在张婶家门口捡烂菜叶,张婶开门看见他,突然尖叫起来,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土豆滚了一地,她一边捡,一边嘴里念叨着“别过来……要烂了……都要烂了……”,那声音发颤,像见了鬼。
启晨不明白她在怕什么。
首到有天夜里,他实在太饿,偷偷摸进巷子深处,想找点能吃的东西——那里堆着更多的废弃家具,破衣柜、断腿的床,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却没了之前的“咕叽”声,反而透着股更浓的腥气,比槐树皮的腥更冲,像血混着腐肉的味道。
他在一个破木箱里翻到半块干硬的馒头,刚要咬,突然摸到箱底有什么东西——黏腻的,滑滑的,他把手拿出来,借着从巷口透进来的一点暗,看见手上沾着青黑色的黏液,黏液里还缠着几根细毛,像人的头发。
他吓得把馒头扔了,转身就往外跑,后背又传来那种冰凉的触抚,这次更清晰,像有片薄纱贴在他的后颈上,带着股刺骨的冷。
他不敢回头,拼了命地跑,首到撞在槐树上,才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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