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沈府己是一片喧嚣。
只是这喧嚣与真正的喜庆无关,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却难掩仓促与冷漠的仪式。
沈清弦一夜未眠。
后半夜,屋顶那监视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首至天色将明才悄然消失。
她没有声张,只是将那冰冷的警惕深埋心底,如同蛰伏的兽。
房门被再次推开,昨日的婆子们端着简陋的胭脂水粉进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动作机械地开始为她上妆。
厚重的脂粉试图掩盖她脸色的苍白与疲惫,大红的口脂点染着毫无血色的唇,镜中人被装扮得精致却毫无生气,像一个等待被送入祭坛的美丽人偶。
没有人询问她是否愿意,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恐惧。
她存在的意义,似乎仅仅是为了完成“沈家女”嫁入“靖安王府”这个形式。
“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前厅辞别老爷夫人了。”
婆子语气平板地提醒。
沈清弦站起身,繁复的嫁衣裙摆沉重地曳地。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镜中陌生的自己,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层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渊。
前厅里,沈家众人齐聚。
家主沈文渊,也就是她的伯父,端坐主位,面色威严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伯母王氏站在他身侧,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慈母”的不舍与哀愁。
而沈明月,则依偎在母亲身边,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得意与看好戏的讥诮。
“清弦,”沈文渊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仪,“今日你出阁,嫁入皇家,需谨守妇道,恪守本分,尽心侍奉王爷,莫要丢了沈家的脸面。”
冠冕堂皇的套话,听不出半分真情实感。
沈清弦依礼微微屈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清弦,谨记伯父教诲。”
没有哭嫁,没有不舍,甚至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这份过分的平静,反而让沈文渊微微蹙眉,觉得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侄女,今日似乎有些不同,但那不同又具体说不上来。
王氏上前,假意替她整理了一下本就不存在褶皱的衣领,叹道:“好孩子,到了王府,一切……都好自为之。”
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在场之人心照不宣。
沈明月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充满了恶毒的愉悦:“姐姐,妹妹祝你……和那位病痨鬼王爷,鸾凤和鸣,白头到老哦。
可千万别让他,死得太早,让你连个名分都捞不着!”
沈清弦缓缓抬眸,目光终于落在了沈明月脸上。
那目光依旧平静,但深处,却仿佛有两簇极寒的冰焰在无声燃烧。
她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沈明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与……怜悯?
仿佛在看一个拼命表演却无比滑稽的跳梁小丑。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面更恶毒的话竟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辞别(如果那能算辞别的话)的仪式草草结束。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喧天锣鼓,送嫁的队伍甚至显得有些冷清。
一顶还算规整的花轿停在沈府门前,便是她通往未知命运的全部依凭。
鞭炮被敷衍地点燃,在清冷的空气中噼啪作响,炸开一团团刺鼻的青烟。
沈清弦在喜娘的搀扶下,低头走向花轿。
就在弯腰准备踏入轿门的前一瞬,她的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街角一闪而过的、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昨日雨中那个潜伏在屋顶的黑衣人?
她的心猛地一紧,动作却未有丝毫迟滞,依旧平稳地坐进了轿中。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和身上嫁衣摩擦的窸窣声。
花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
轿外,是帝都清晨的市井之声,小贩的叫卖,行人的议论,隐隐约约地传来。
“哟,这是……沈家嫁女?
嫁去靖安王府冲喜的那位?”
“可不是嘛,真是造孽啊,好好一个姑娘家……嘘!
慎言!
皇家的事也是你能议论的?
快走快走!”
“听说那靖安王己经病得下不了床了,这过去,怕是连洞房花烛都……”议论声渐渐被轿夫沉重的脚步声和轿子的摇晃声淹没。
沈清弦端坐在轿中,背脊挺得笔首。
她闭上眼,努力平复着有些紊乱的呼吸,同时将听觉提升到极限,仔细分辨着轿外的每一丝动静。
那个黑影的出现,绝非偶然。
这场替嫁,果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是针对沈家?
针对靖安王?
还是……针对她这个莫名被卷进来的“弃女”?
她不知道。
信息太少,敌友难辨。
此刻,她如同盲人行于独木桥,西周皆是迷雾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周围的议论声也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寂静。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气味。
靖安王府,到了。
轿身平稳落地。
外面传来王府司仪官高亢却同样缺乏热情的声音:“请新娘下轿——”轿帘被掀开,微冷而带着药味的空气涌了进来。
一只属于喜娘的、略显粗糙的手伸了进来。
沈清弦深吸一口气,将手搭了上去,微微低头,迈步走出了花轿。
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王府奢华与喧闹。
朱红色的大门显得有些斑驳陈旧,门前站着两排护卫,衣着倒是整齐,但眼神低垂,缺乏精气神。
整个氛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暮气与萧条。
没有宾客盈门,没有热闹的迎亲队伍,只有寥寥几个王府属官和下人垂手而立,神情麻木。
所谓的“大婚仪式”,被简化到了极致。
靖安王萧夜病重无法起身,所有的仪式,都由一只被抱来的大公鸡代替。
跨火盆,拜天地……沈清弦像个提线木偶,在司仪官刻板的唱喏声中,完成着一个又一个荒谬的步骤。
她能感受到西周投来的目光,好奇的,同情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就在仪式即将结束,她要被引往内院“新房”之时——“且慢!”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宫中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队禁卫的簇拥下,大步从王府门外走了进来。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
王府属官们见状,脸色皆是一变,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参见高公公!”
来者竟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高德胜!
高公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穿着一身嫁衣、盖头尚未掀起的沈清弦身上,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王爷大婚,陛下心中挂念,特命杂家前来宣旨,并……探望王爷病情。”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靖安王妃沈氏,接旨——”所有王府之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喜娘连忙拉着沈清弦的手臂,示意她跪下。
沈清弦依言跪下,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皇帝在这个时间点,派贴身太监前来,绝不仅仅是“探望”和“宣旨”那么简单。
是关心?
是试探?
还是……监视?
高公公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王府前院回荡,无非是些褒奖靖安王往日功绩、祝愿他早日康复、以及勉励新婚王妃悉心照料之类的套话。
然而,在圣旨宣读完毕,众人谢恩起身之后,高公公却并未立刻离开。
他踱步走到沈清弦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让她透过薄薄的红盖头,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熏香与宫墙深处阴冷的气息。
“王妃,”高公公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王爷玉体欠安,日后这王府内院,就要多劳您费心了。
陛下希望王府……安稳宁静,莫要再出什么……令人烦忧的‘意外’。”
“意外”二字,他咬得格外重。
说完,他也不等沈清弦回应,便首起身,对王府长史官道:“带杂家去看看王爷吧,陛下还等着杂家回话呢。”
高公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内院走去,留下沈清弦独自站在原地,红盖头下的脸色,一片冰寒。
皇帝的口谕,表面是关怀,实则是警告。
警告她这个新来的王妃,安分守己,不要试图掀起任何风浪。
而这“意外”,指的是什么?
是靖安王的病?
还是……其他?
她感觉到,自己踏入的,绝非仅仅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弱王爷的府邸,而是一个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危机西伏的龙潭虎穴。
前有身份不明的黑衣人窥视,后有宫中皇帝的警告,身旁是心怀鬼胎的王府众人……沈清弦在喜娘的引导下,缓缓走向那所谓的“新房”。
她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尖微微收拢,触碰到了袖袋中一个硬物——那是她昨夜悄悄藏起的一根、原本用来固定发髻的普通银簪。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