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刚满三个月那天,王昭匀正对着训练场上的单杠较劲。
手心的茧子蹭过锈迹斑斑的铁杠,胳膊抖得像秋风里的玉米秆,离及格线还差三个引体向上。
赵小胖在旁边给他数数,声音里带着河南腔的急:“加油啊昭匀,老班长说这月考核过不了,连火场的边儿都摸不着。”
他憋着气往上拽,脑子里却晃着昨儿夜里娘寄来的信。
信里说爹把猪圈翻新了,就等他探亲回去帮忙喂猪仔。
字迹洇着水痕,想必是娘又哭了——自打他来消防队,每封信的末尾都少不了“实在不行就回家”这句话。
“叮铃铃 ——”尖锐的警铃声像把冰锥,猝不及防扎进营区的宁静。
王昭匀吓得手一松,重重摔在沙地上,尾椎骨疼得他龇牙咧嘴。
可没等揉清楚疼处,浑身的汗毛己经根根竖起——这声音在训练课上听过无数次模拟录音,此刻真真切切炸在耳边,竟比老班长的吼声还要慑人。
“大兴山着火了!
新兵班负责搬运水带!”
广播里的指令裹着电流杂音,像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王昭匀慌慌张张往车库跑,作训服的下摆扫过膝盖,才发现自己的腿抖得厉害,就像第一次叠被子时连被角都捏不住的模样。
车库里的空气像被点燃的酒精。
老兵们扛着装备穿梭往来,防火服摩擦的窸窣声、金属扣环的碰撞声、还有老马扯着嗓子喊“检查水泵接口” 的吼声,搅得他头晕眼花。
王昭匀抓起叠在架上的防火服,手指在按扣上乱摸,怎么也扣不进对应的卡槽里。
“笨手笨脚的!”
一只粗糙的手掌按住他的手,是赵小胖。
这个总爱说“咱河南人不怕难”的战友,此刻额角渗着汗,却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重新对准按扣,“别怕,咱就负责递水带,跟着老兵跑就行。”
可王昭匀的指尖还是在抖。
他想起新兵连看的火场纪录片,那些腾起的火舌像活物,能把整座山吞进肚子里。
老班长说过,去年有个新兵第一次见火就吓瘫了,被担架抬回来时,裤腿都湿透了。
他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胶鞋,突然担心待会儿会不会也这样。
消防车轰隆隆驶出营区时,王昭匀扒着后窗往外看。
远处的天际线泛着诡异的橘红色,像块烧红的烙铁。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松脂的香气,可他闻着却像什么东西烧焦了,嗓子眼发紧,忍不住咳嗽起来。
“第一次见真火场?”
老马坐在他旁边,正往消防斧的木柄上缠防滑布。
老兵的手指关节粗大,缠着胶布的地方还留着去年被火燎过的疤痕,“别怕,火这东西,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横。”
王昭匀点点头,可心里的鼓敲得更响了。
他摸了摸裤兜里的折叠刀——那是爹给的,说山里有野兽,能防身。
此刻刀柄硌着大腿,倒像是在提醒他,火场里的“野兽”,可比山里的熊瞎子凶多了。
车过半山腰时,己经能看见翻滚的浓烟。
那烟不是训练时烧湿柴冒的灰白,而是透着黑的紫,像条扭动的巨蟒,正往大兴山脚下的屯子爬。
王昭匀突然想起巡山时见过的那些木屋,屋顶盖着厚厚的松针,要是被火星燎着了……消防车碾过最后一道山脊时,王昭匀的睫毛被浓烟熏得发颤。
原本该泛着青黛色的大兴山林区,此刻像被打翻的墨汁缸,紫黑色的烟柱首插天际,把日头染成了枚模糊的铜圆。
车还没停稳,热浪就顺着车门缝涌进来,烫得他鼻尖发麻 ——这不是训练场上烧湿柴的温吞热气,是带着硫磺味的灼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皮肤。
“准备下车!”
老马的吼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王昭匀跟着人流往下跳,脚刚落地就被碎石绊了个趔趄。
赵小胖伸手扶住他,指了指前方:“你看,那就是火头。”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王昭匀感觉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火舌舔着树梢,噼啪作响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热浪烤得脸颊发烫。
他突然想起老班长说的“三分钟集结”,想起自己总叠不好的被子,想起爹说的“庄稼人手脚笨”——原来那些被他抱怨过的严苛,都是为了此刻能不拖后腿。
“愣着干啥!”
有人推了他一把。
王昭匀回过神,看见老兵们己经扛着水带往前冲,赵小胖正弯腰捡掉在地上的接口。
他咬咬牙,抓起一盘水带跟上去,掌心的汗把帆布带子浸得发潮。
跑过一道山脊时,风突然变了向,卷着火星扑面而来。
王昭匀下意识地缩脖子,却看见老马迎着火星往前冲,嘴里还吼着:“快!
截住它!”
那一刻,他突然不抖了。
原来有些恐惧,会在真正面对的时候,被更要紧的东西挤到一边去。
就像此刻,他满脑子想的不是娘的眼泪,也不是爹的猪圈,而是怎么把手里的水带快点送到老兵手里。
灾害惨状“新兵快点把搬水带过来!”
老马的吼声裹着火星砸过来。
王昭匀跳下车的瞬间,脚底板像踩在烧热的铁锅上,胶鞋底“滋滋”地冒着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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