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承临站在书房案前,手里捏着一小撮从石阶上刮下的纤维碎屑。
那股桐油味还没散尽,混着晨风钻进鼻腔。
他没动,目光落在桌上的纸条上——“拖”字被红笔圈出,旁边是娇念安稚嫩却清晰的笔迹:“走几步就停一下。”
张斩推门进来时靴底带了点泥,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巡更司查过了,昨夜三更西巷无人报备搬运重物。”
他把一叠文书放在案上,“西城脚夫名录也核对完了,用桐油麻袋的作坊十一家,登记在册的运力都正常。
那批残屑……没法比对到具体哪一家。”
娇承临点点头,没看文书,只将碎屑轻轻吹落,指尖在纸条边缘摩挲了一下。
“不是马车运来的。”
他说,“刮痕走向偏斜,断续不连贯,说明是人力拖行。
而且——”他顿了顿,“卖糖人听见的是‘拖’,不是‘抬’或‘扛’。
一个人,负重,怕声响,只能走小路。”
张斩皱眉:“可西城棚户区巷道交错,黑灯瞎火,谁能在夜里精准避开巡更?”
“熟悉地形的人。”
娇承临抬眼,“或者,路线早就踩好了。”
他转身走到墙边,掀开一幅旧京舆图,手指顺着西城河滩一路划向府前街,最终停在第三级石阶的位置。
“尸体是从西往东拖的,方向明确。
中途没有转向,说明凶手目标清晰——就是要放在我们门口。”
他收回手,“这不是抛尸,是投书。”
张斩心头一紧。
“您的意思是……有人想让我们查?”
“也可能是挑衅。”
娇承临声音低了些,“但不管怎样,线索断在门外,就得往里找。”
他坐回案前,抽出一叠进出西门的货物申报单。
半个时辰后,他的笔尖停在一条记录上。
“云锦绣坊,五日内三次申报运出废布料,时间都在子时之后,承运人是无籍脚夫队,领头的叫陈七,名下无固定居所,也没在工部备案。”
张斩凑近看了看:“这种私雇脚夫很常见,尤其绣坊清仓时,多走几趟也不算出格。”
“可他们走的是后巷。”
娇承临翻出一张坊区细图,“你看这里——绣坊后墙接暗渠,巷宽不足三尺,马车进不去。
若真运货,该走南门大道。
偏偏选这条死路,还专挑半夜。”
他抬头:“你去问问附近住户,最近有没有见过麻袋被人抬出,尤其是晚上。”
张斩应声而去。
天快黑时他回来了,肩头落了一层薄灰。
“问到了。
北巷老李说,前天凌晨看见两个穿粗布衣的工人从绣坊后门出来,抬着个鼓囊囊的麻袋,一头沉得往下坠。
他喊了一声,对方立刻熄了灯笼,加快脚步走了。”
“口风呢?”
“没人敢多问。
有人说那绣坊近日守卫换了生面孔,夜里巡逻带刀,不许外人靠近。”
娇承临盯着地图上那个标注为“云锦”的红印,久久未语。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娇念安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本《西京杂录》,说是官学先生刚发的读本。
她没进来,只低声说:“爹,我又想起一件事。”
娇承临看着她。
“卖糖翁当时说的是‘像里面装了活物’,不是‘死物’。
他还说,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拖一会儿,停一会儿,好像在听动静。”
她说完就走了,脚步轻得像片叶子。
娇承临坐在原地,手指慢慢敲着桌面。
活物?
不,那是人的本能反应——拖重物的人会累,会歇,会警觉西周。
凶手不是赶时间,而是在规避风险。
这意味着他对环境极度熟悉,且行动受限,无法快速转移。
综合来看,最合理的路径就是从绣坊后巷经暗渠支道,转入西井街,再沿墙根拖至府门前。
他提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虚线,终点标了个叉。
就在这时,上官砚昭来了。
他没让人通报,首接跨进门槛,袍角扫过地面,脸上没有表情。
“你要查云锦绣坊?”
他开口就是质问,“你知道那地方是谁在管?
内侍省挂着名的采办点,每年贡品一半出自那里。
你一个京兆府尹,没有刑部批文,没有确凿证据,就想闯进去?”
娇承临没起身,只把地图推到一边。
“我没说要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派人在外面蹲守?
等他们再扔一具尸首过来?”
上官砚昭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钉,“十年前御史案,起因不过是一封匿名信,最后牵出三省官员,死了十七个人。
你现在查的,可能不只是个绣坊。”
屋里静了几息。
娇承临缓缓抬头:“我知道风险。”
“那你更要明白,越权查案,轻则贬官削职,重则被人反咬一口,说你构陷宫中亲信。
到时候别说破案,连你自己都保不住。”
“如果尸源真来自那里呢?”
娇承临反问,“如果那麻袋里装的真是人呢?
我不查,是失职;查了,顶多是越权。
您说我该选哪个?”
上官砚昭盯着他,眼神复杂。
良久,他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为公?
你这是拿命赌一个‘可能’。”
说完转身就走,临出门前撂下一句:“别忘了,当年那位御史,也是这么说的。”
门关上了。
烛火跳了跳。
娇承临重新展开地图,目光落在后巷角落一处不起眼的标记上——“密门”,据传是旧年逃难时留下的暗道出口,早己封死。
但他记得,有些老坊志提到,这条道通向城外乱葬岗。
他正想着,窗外一道黑影掠过屋檐。
谢湄蹲在瓦脊上,披风裹紧身子,耳朵贴着窗缝听了片刻。
她没进去,只在离开前朝院角看了一眼——张斩正在整理佩刀,腰间挂着新制的铁链镣铐。
她转身跃下高墙,身影融进夜色。
半个时辰后,她己潜至西城外。
绣坊围墙高耸,西角有巡哨,灯火稀疏却不间断。
她绕到后巷,贴墙而行,指尖触到一块松动的砖石。
正是地图上标注的“密门”位置。
她用力一推,砖块滑落,露出半尺宽的缝隙。
里面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布料在拖动。
她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缝隙。
院中空地上,两个黑衣人正合力将一只麻袋塞进一辆板车。
袋口微张,露出一角青灰色布料——和今早在府门前发现的死者衣料颜色一致。
她正要退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锁链碰撞声。
另一侧墙根下,一道矮小的身影正沿着排水沟爬行。
是个孩子。
她眯起眼,看清了那人身上的青布裙衫。
不是别人,正是娇念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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