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叫骂声和撞门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苏婉卿的心上。
弟弟永安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小身子抖得厉害。
里间父亲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几乎要喘不上气。
绝望之际，婉卿的目光猛地落在桌角那幅刚刚完工的《莲塘乳鸭图》上。
玲珑绣坊的林家娘子最重信誉，若明日交不了这件绣品，不仅拿不到工钱，恐怕日后这条重要的活计来源也要断了。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决定。
“门外的大哥！”
婉卿提高声音，努力压过嘈杂，“你们若是撞坏了门，惊扰了西邻，引来巡夜的厢兵，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刘大官人是求财，不是求气，对不对？”
外面的动静稍歇，似乎没料到里面的小女子如此镇定。
领头的声音粗嘎地回道：“哼，小娘子的嘴倒利索！
那你说怎么办？
空口白牙就想打发我们？”
婉卿深吸一口气，快速道：“这幅绣品，”她将门开了一条细缝，恰好能让外面的人看到她手中那幅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流光溢彩的绣画，“是玲珑绣坊订的急件，明日交付，工钱五贯。
你们若现在拿走了，或是惊动官府耽搁了交货，这五贯钱就彻底没了着落。
不如宽限我一夜，明日辰时正，我亲自将绣品送去玲珑绣坊，换了钱，立刻先还上一部分利息。
余下的本金，我再想法子筹措。
刘大官人若知道能先收回些利钱，想必也不会怪罪各位大哥办事不利。”
她语速快而清晰，将利害关系摆得明白。
门外几人低声商议了几句。
那领头的似乎有些犹豫，五贯钱确实不是小数目，硬抢了这破绣坊也未必能抵得上。
“辰时正？
你若跑了怎办？”
“我父病重卧床，幼弟在此，这绣坊是我家唯一生计，我能跑到哪里去？”
婉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凄楚与无奈，“大哥若不信，可留一人在外看着。
只求莫要再惊扰我父亲养病。”
最终，或许是那五贯钱的诱惑，或许是婉卿超出年龄的冷静说服了他们。
门外的人恶狠狠地撂下几句“明日若不见钱，定拆了你这破铺子”的威胁，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人蹲守在巷口的阴影里。
危机暂解。
婉卿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浑身脱力，几乎要滑坐下去。
永安扑过来抱住她，小声啜泣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安抚好弟弟，急忙进里屋看父亲。
苏敬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刚才一番惊吓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精神。
婉卿喂他喝了药，看着他昏昏睡去，心头却比这汴京的雨夜还要沉重。
明日那五贯钱，还了利息，所剩无几。
剩下的债务依然像一座大山。
父亲这病，日后用药的花费……这一夜，婉卿几乎未曾合眼。
天蒙蒙亮时，雨停了。
她仔细地将那幅《莲塘乳鸭图》用干净的细布包好，又对着水盆整理了一下仪容，尽力掩去脸上的憔悴。
辰时初，她嘱咐永安照顾好父亲，深吸一口气，抱着绣品走出了绣坊门。
巷口那守夜的人立刻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清晨的汴京开始苏醒，御街上车马渐多，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婉卿无暇他顾，径首朝着城东的玲珑绣坊走去。
玲珑绣坊门面宽敞，气派不凡。
婉卿被伙计引到后堂，林家娘子林夫人正在查验一批新到的苏缎。
林夫人年约三十，衣着素雅却用料考究，眼神精明干练。
她接过婉卿递上的绣品，展开细看，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苏家娘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翠鸟的羽毛用了抢针和套针，层次分明，莲瓣的晕色也极自然。
好，很好。”
她吩咐账房取来五贯钱。
沉甸甸的铜钱入手，婉卿的心稍定。
她取出早己准备好的一贯钱，交给跟进来的那个债主手下：“这些先请带给刘大官人，余下的，我苏家定会尽快筹措。”
那人掂了掂钱串，哼了一声，也没多说，转身走了。
婉卿正要告辞，林夫人却叫住了她，目光落在婉卿纤细却带着细微针痕的手指上：“听闻……苏老师傅身子不大好？”
婉卿心中一酸，低声道：“劳夫人动问，家父……确实病重。”
林夫人沉吟片刻，道：“苏老师傅的手艺，在苏州时我也是听闻过的。
可惜了……你一个女儿家支撑门户，不易。
我这儿近日接了一单生意，是城西王通判家要为老夫人寿辰绣一幅大型的《瑶池献寿图》，工期紧，要求高。
坊里几位最好的绣娘都抽不开身，你若愿意，可以拿一部分去试试。
工钱按件计，若是绣得好，日后少不了你的活计。”
婉卿闻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但通判家的要求必然极高，一旦有失，不仅赔钱，更可能开罪贵人。
但她没有犹豫的余地。
“谢夫人信任，婉卿必当尽力。”
她敛衽一礼，接过了林夫人递来的画样和一部分丝线原料。
抱着新的希望和更大的压力走出玲珑绣坊，婉卿站在熙攘的街头，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微光。
她握紧了手中沉甸甸的丝线，仿佛握住了挣扎求存的一缕细丝。
前路艰难，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握紧手中的针，一针一线地绣下去，绣出这个家的生机，绣出属于自己的前路。
就在她穿过御街，准备返回绣坊时，一辆青篷马车缓缓从身旁驶过。
车帘无意间被风吹起一角，车内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目光掠过街景，恰好看到了手捧画样、眉宇间带着轻愁却步伐坚定的婉卿。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车帘落下，马车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婉卿对此毫无所觉，她正全神贯注地思索着《瑶池献寿图》的针法布局，以及父亲今日的药方。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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