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土炕上蜷了半宿,听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数着房梁上结冰的水珠坠落的次数。
后半夜雪停了,窗纸上的雪光泛着青灰,她摸黑套上磨破袖口的棉裤,把父亲的老羊皮袄裹在自己腰上——那是唯一能护着后腰的厚东西。
"爸,咱们该走了。
"她凑到炕边轻声唤,林长山烧得迷迷糊糊,被她扶起来时像团软棉花。
她把麻绳绕在两人腰间,一头系住自己的腰,一头捆在父亲腋下,又将父亲的两条瘦腿盘在自己腹前,像背个大布包似的首起身子。
门一开,冷刀子似的风灌进来,林晚的睫毛瞬间结了霜。
山路上的雪被夜风吹得硬邦邦的,她每迈一步,鞋底都在冰壳子上打滑,膝盖弯成虾米状才能稳住。
父亲的重量压得她肩胛骨生疼,后颈的汗湿了又冻,结成层薄冰。
走了半里地,她的棉鞋里灌进雪水,脚趾头麻得像根胡萝卜。
"爸,再忍忍。
"她贴着父亲冰凉的耳垂说话,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透过自己后颈的破围巾钻进去,"陈医生说县医院的药最管用,等打上针,您就能喝上热乎的小米粥了。
"林长山突然咳嗽起来,震得两人都踉跄。
林晚赶紧扶住路边的老柞树,树皮刮得她手背生疼。
父亲的血沫子溅在她肩膀上,暗红的,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她咬着牙继续挪,麻绳勒得腰间生疼,可她不敢松——要是摔了,父亲这把老骨头非散架不可。
村卫生所的红砖墙终于从雪幕里冒出来时,林晚的棉裤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秋裤。
她踹开结着冰的门槛,陈医生正蹲在炉子前熬药,抬头时眼镜片上蒙了层白雾:"这雪天......"话没说完就变了脸色,"快放炕上来!
"林晚把父亲轻轻放倒在铺着蓝布的炕沿,陈医生摸了摸林长山的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首起腰时叹了口气:"烧得太狠了,得用利福平。
"他从药柜最上层摸出个棕色药盒,"这药贵,一盒八十,得连打五针。
""八十?
"林晚的手指在兜里攥成了团,"可您上次说县医院才三十五......""县医院那是零售价,我这是托人从省城带的。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再说你爹这情况,等你翻山去县医院......"他没往下说,指节敲了敲药盒,"现款。
"林晚把兜里的钱全倒在炕桌上:五十八块六,钢镚儿滚得到处都是。
她又扯下身上的羽绒服,那是三年前在电子厂加班攒钱买的,袖口磨得发亮,"这个能抵多少?
"陈医生低头拨拉算盘,珠子响得人心慌:"羽绒服最多算一百。
"他推了推眼镜,"还差三百。
"林晚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我过两天卖山货还您。
""山货?
"陈医生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核桃,"你爷爷当年赶山时,总说山不亏人,人不亏山。
"他把药盒推过去,"这药先给你,记着,山里的规矩——该取的取,该留的留。
"返程时林晚走得轻快些,怀里揣着药,后背却更沉了。
路过村口老榆树时,几个戴狗皮帽子的贩子正跟王婶议价。
"干榛蘑三十?
"王婶把竹筐往怀里拢了拢,"我这可是头茬晒的,没虫眼!
""嫌便宜你留着自己吃。
"贩子吐了口唾沫,"鲜松茸八十,野猪獠牙五百,爱卖不卖。
"林晚脚步顿住。
她望着王婶数钱时颤抖的手,望着贩子竹篓里黄澄澄的松茸,突然想起爷爷教她认菌子的话:"松茸要挑伞没开的,菌柄短的最金贵。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她摸了摸怀里的药盒,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回到家时天己经擦黑。
林晚给父亲喂了药,看他终于能安稳睡下,这才走进西屋祖堂。
门轴"吱呀"一声,灰尘扑了她满脸。
供桌上的香炉倒着,香灰混着蛛网结成块,唯有墙角的木匣还泛着光——那是爷爷收猎刀的匣子。
她跪下来,用袖口擦净供桌。
木匣的铜锁早锈死了,她用猎刀轻轻一撬,"咔嗒"一声开了。
猎刀躺在红绸上,鹿皮刀柄被岁月磨得发亮,刀身映出她泛红的眼睛。
她把刀捧在手里,刀柄上的纹路正好贴合指节——和记忆里爷爷递刀时的触感分毫不差。
"爷爷。
"她对着墙上的老照片轻声说,照片里的老人正望着她,"我以前总觉得赶山是老古董的活计,可现在......"她摸出兜里的火柴,点燃三根香插在香炉里,"您教我的认雪道、辨兽踪、寻山参,我都记着呢。
"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
林晚站起身,抬头时瞥见墙上挂着幅泛黄的布卷,边角被老鼠啃得参差不齐,却还能看出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山林图。
她伸手摸了摸,布卷上的墨迹还带着些年岁的潮气。
窗外的风又大了,吹得窗纸"哗啦"响。
林晚把猎刀别在腰间,转身去给父亲换热毛巾。
炉子里的火"噼啪"炸了个响,映得墙上的布卷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座待解的山。
林晚的指尖在鹿皮刀柄上顿住。
窗外雪粒打在窗纸上的沙沙声里,她忽然听见供桌下传来细碎的响动——是那卷被老鼠啃过的布卷,边角在风里轻轻掀动,像只枯瘦的手在招她过去。
她蹲下身,用猎刀挑开布卷上的蛛网。
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进鼻腔,泛黄的棉布里裹着的,是爷爷用毛笔勾了二十几年的赶山图谱。
最上面一页画着雪地上的梅花印,旁注“狍子后蹄,步幅三尺”;翻过去是歪扭的蘑菇图,菌盖下的褶皱被用朱砂点得密密麻麻,写着“毒红菇伞盖朱,碰之三日腹如绞”。
油灯芯“滋”地爆了个灯花,暖黄的光漫过“冬猎野猪”那页。
林晚的手指抚过图上歪歪扭扭的陷阱:三根削尖的柞木插成三角,覆上松枝和薄雪,旁边一行小字洇了墨——“山猪贪橡果,闻香自投罗。
然一岁只取一猪,取多则山怒。”
“赶山不是杀生,是山给的,才拿;不该拿的,碰都不碰。”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清晰得像他就站在身后,烟袋锅子敲着她的小脑瓜。
那年她八岁,蹲在林子里看他用松针裹住刚挖到的野山参,“这参根须才长到三寸,再等三年,山才肯把它的魂儿交出来。”
林晚的喉结动了动。
她摸出兜里皱巴巴的药费单,陈医生的算盘珠子声还在脑子里响——三百块,够买五盒利福平,够父亲打满疗程的针。
王婶卖榛蘑时颤抖的手突然浮现在眼前,贩子吐在雪地里的唾沫星子冻成了冰碴。
“山不亏人。”
她对着图谱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
猎刀从腰间滑进掌心,刀柄上的纹路正好嵌住她指节的凹处,像爷爷当年手把手教她握刀时那样。
院里的老梨树在风里摇晃,枝桠扫过窗棂。
林晚推开祖堂的门,雪末子卷着寒气灌进来。
她举起猎刀,朝着墙根的枯枝劈下去——刀身擦过树皮时偏了寸许,震得虎口发麻。
第二刀她压着腕子,刀刃咬进干柴,“咔”地裂成两半。
“稳着气,刀随心跳。”
爷爷的话又冒出来。
林晚深吸一口气,雪粒子灌进鼻腔,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第三刀下去,枯枝齐崭崭断成两截,刀锋上凝了层白霜。
西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闷在被子里,像片被风吹散的枯叶。
林晚攥着刀冲进屋,见老人翻了个身,额角的汗把枕巾洇湿了巴掌大一块。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烫得指尖发疼。
“得快点。”
她对着父亲的睡颜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雪。
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旧木箱,里面掉出张牛皮带子,缠着半卷细麻绳——是爷爷的弓弩弦。
那把老弩躺在箱子最底层,竹制的弓臂上还留着爷爷刻的“林守山”三个字。
林晚把弩抱到灯下,用指甲轻轻拨了拨弦——“嗡”的一声,音色清冽,没断。
她又检查箭槽,木头被岁月磨得发亮,槽底还粘着半片松脂,是爷爷最后一次上弦时留下的。
箭囊是用父亲旧棉袄的里子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扎得手指冒了血珠。
她把五支铁簇箭插进去,箭头在灯下泛着冷光。
最后一支箭尾的羽毛是灰蓝色的,她认得,那是三年前爷爷在北山打下来的飞龙鸟,说要留着给乖孙女做箭羽。
笔记本是从电子厂带回来的,封皮上还印着“东莞XX电子”的字样。
林晚翻到空白页,钢笔尖悬在纸上抖了三抖,才落下第一行字:“明日进山:早五点出发,带炒米、盐、火折子;目标——榛蘑(阴坡松树林)、套索(狍子常走的雪道);日落前归,换药钱三百。”
最后一个“百”字拖得老长,墨水滴在纸上,晕成团模糊的黑。
她合上本子,听见后窗的雪被风卷起,打在玻璃上“啪啪”响。
凌晨西点,林晚站在炕边看父亲。
老人的呼吸匀了些,眉头却还皱着,像还在跟看不见的疼较劲。
她把药盒塞进怀里,用绳子捆紧,又摸了摸腰间的猎刀——鹿皮刀柄被体温焐得温热。
门轴“吱呀”一声,冷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雪停了,月亮像块冻硬的羊脂玉,把雪地照得发白。
她踩上通往深山的小径,靴底的铁钉在冰壳子上敲出细碎的响。
回头时,老屋的烟囱还冒着最后一缕烟,像根细弱的线,要把她和这方小世界拴住。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谁的工人——我是赶山人林晚。”
她对着风说,声音被卷进林子里,惊起几只夜栖的花尾榛鸡,扑棱棱飞向更深处的黑暗。
凌晨的长白山腹地,寒风如刀。
林晚踩着齐膝深雪,脚下的雪壳子“咔嚓”裂开,露出下面蓬松的粉雪。
她竖起耳朵,听着林子里的动静——远处传来松枝压断的脆响,不知道是野鹿在啃树皮,还是更危险的东西,正盯着这个初入山林的赶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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