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这封信大概永无投递之日。
雪落无声,像十年前那个晚上,也像此刻窗外。
只是这雪,落进我心里,再无一寸干净处。
怀里还揣着那个乌木盒子。
玉簪冰凉,簪尖的血,是王福贵的,却滚烫得像要灼穿皮肉——就像当年刺入你心口时一样。
血沁似乎更深了,玉色被染得浑浊,和我此刻的眼一样。
十年。
整整十年。
我走在地狱边上,每一步都踩着刀尖,吸着脓血,只为追索那个答案——是谁杀了你?
是谁逼死了我的父亲?
那支撑我活下去的、如钢铁般坚硬的恨意,我以为己炼成最纯粹的目的。
我算计所有人:小林信三、王福贵……乃至这十里洋场每一条腐烂的蛆虫。
我拿命当柴烧,只为了在焚尽仇敌之前,看清你的脸,也看清那凶手狰狞的脸,然后——然后坠入永恒的火狱与你同焚。
这多么像个可笑又庄严的殉道者,青禾。
可就在刚才,在醉仙楼焚尸炉一样浓烟刺鼻的火光和喷溅的血肉中,王福贵,那条卑贱的老狗,在你父亲和我父亲脚下啃了一辈子骨头的烂泥,他用最后一口腥臭的气,撕碎了我整个十年。
他笑,他像看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那样看着我笑!
他说,你母亲吴氏,那个孤苦的可怜女人,她那失足落水的儿子……是被阮正山派人假扮流匪杀了!
为了几块金叶子!
勒索不成,便杀人。
而他——王福贵!
他奉命!
是他穿着阮府最干净的衣裳,去到那西柳镇冰凉阴湿的雨巷里,是你父亲麾下最忠心的狗!
是他对你那刚失去孩子的母亲、那个抱着小儿染血破袄的可怜人,用最恶毒的声音撒下弥天大谎!
是他指着你父亲(我那可怜的、被世人唾骂为“红匪密探”而沉尸江底的可怜父亲!
)栽赃嫁祸!
“杀你儿子的,是个姓韩的落第穷酸!
他惹了阮大帅才被收拾的!”
就这么一句话。
一句狗嘴里吐出的、沾满蛆虫粘液的污言秽语。
她信了。
她就信了!
青禾!
她信了那该死的谎言!
她信了一个“姓韩的穷酸”害死了她的骨肉!
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抱紧那沾着亡儿体温和血迹的小袄,投井自沉……只留下无尽的、针对那个凭空捏造的“韩姓仇人”的滔天怨毒!
而这怨毒顺着血脉,扭曲地、像一条剧毒的藤蔓,缠住了你整个生命!
而我的父亲,韩书樵。
那个满脑子只有笔杆子、写着不入流文章的小报馆穷酸。
他那不知触动了阮正山哪根肮脏神经的、“摸到了军需药品走私倒卖证据”的愚首之举,被你的父亲!
被手握重兵、权倾一时的阮大帅!
干脆利落地冠以“红匪密探”的罪名!
像碾死一只蚂蚁!
拷打折磨。
沉入江底。
他死得无声无息,只落得污名!
而这污名,成了压垮你良心的最后一块巨石,成了我这十年地狱行走的根本!
青禾。
我的青禾。
王福贵像个疯子一样笑着嘶吼,血沫喷溅:“她到死都不知道啊!
还抱着那点可怜的愧疚!
给你生孩子…赔命…都赔了!
哈哈…都赔了!!”
火光在他癫狂的眼珠里跳跃,像鬼火。
我脚下传来骨头碎裂的脆响,就像当年我抱着你冰冷的身体,心里某个地方的塌陷一样清晰。
我脚下碾碎的,哪里是王福贵的老朽之躯,那是我的十年信仰!
是支撑我走到今日、活到今日的仇恨支柱!
是我赖以认知你、认知我、认知这个世界一切黑暗与不幸的全部基石!
它崩塌了。
粉碎如齑粉。
多么精妙绝伦的讽刺!
阮正山是始作俑者,他用人命堆砌黄金,用谎言编织命运。
王福贵是恶毒的帮凶,一句栽赃,毒害两代人。
而我父亲和你母亲,是两个无辜者,在谎言与强权的碾压下化为枯骨。
你,和我。
你带着对“韩家仇人”的愧恨嫁给我,生儿育女,最终用我的玉簪终结自己。
而我,带着对“阮家血债”和你死亡本身的双重恨意,走上十年复仇路,不择手段,以血偿血。
我们就像两条被谎言之绳狠狠纠缠、彼此勒紧脖颈的困兽。
谁是仇人?
谁是恩主?
谁无辜?
谁有罪?
这十年刀尖舔血的煎熬,这耗尽心血步步为营的算计,这彻骨的恨……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阮正山和王福贵共同编织的弥天大谎?
为了你父亲犯下的滔天罪行?
还是为了……证明我们俩本身就是这场肮脏交易里最愚蠢、最悲惨、最无足轻重的祭品?
恨?
我对谁恨?
阮正山己死。
王福贵咽气了。
你呢?
也早己化作尘埃。
我对着空气嘶吼,拳头砸不中实体,满腔的怒火和绝望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燃烧,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毁坏的出口!
悔?
是我不该娶你?
还是你不该嫁给我?
亦或是,我们都该在相遇第一眼就看清彼此缠绕的诅咒?
青禾,我怀里这带血的簪子,它扎穿了王福贵的颅骨,却仿佛也同样彻底洞穿了我自己。
这感觉比死亡更冷,更空。
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站在仍在燃烧的废墟里,听着外面小林信三的人垂死挣扎的枪声,听着木头在火里噼啪作响,像极了你心口那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
雪还在下。
白茫茫一片,遮住远处的霓虹,也遮不住地上蔓延的血迹和王福贵那枯槁的、凝固着疯狂与解脱的脸。
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一生仇恨,顿成虚妄。
我替你报了仇,青禾。
用你给我的玉簪,钉死了散播谎言的第一条毒舌。
可我的仇……我的仇在哪里?
那沉冤十年的父亲,那该钉在耻辱柱上的阮正山,又该向谁追索?
或者说,这从头到尾,都只是命运对我们开的一个残忍至极的玩笑?
我们不过是他恶意戏弄掌心里两只碰壁的飞蝇?
这封信,大概连灰烬也当不成。
它写在我心上,字字如刀,每一刀都刻着这荒谬绝伦的血色真相。
玉簪还在手里,冰凉刺骨。
外面的火快灭了,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但我的眼前,却始终是你抱着我们未出世的孩子,死在雪地里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那里面交织的,原来从来不是什么难以言喻的恨意或幽怨。
现在我才懂,那或许……只是看透了一切、只剩疲惫与荒芜的……最后一点温柔?
还是讽刺?
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韩铮立于燃尽真相的残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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