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报名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数字无声更替,高三的学业压力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教室里总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粉笔灰、油墨以及淡淡咖啡因的紧张气息。
苏瑶除了应对日常繁重的课业,每天放学后还会雷打不动地去操场跑上两圈。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塑胶跑道上,她调整着呼吸,感受着肺部扩张的轻微刺痛和肌肉的酸胀感,为不久后的女子800米积蓄力量。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但她眼神里有一种明确的坚持。
而林知珩,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行色匆匆的学神。
只是苏瑶敏锐地察觉到,校园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能望见一棵古老银杏树的位置,似乎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几乎总是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他那些远超高中范畴的书籍或闪烁着复杂代码的笔记本电脑。
她也总是习惯性地坐在他对面,摊开自己的习题册。
他们之间依旧言语寥寥。
偶尔是苏瑶鼓足勇气,将绞尽脑汁也无法攻克的难题推过去,低声请教;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只听得见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寂静。
但那种沉默并不令人窒息或尴尬,反而像一种经过默许的、奇异的陪伴,仿佛两条平行的溪流,在各自的轨道上静静流淌,却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这天下午,天色从湛蓝逐渐转为灰白,浓厚的乌云从天际线层层堆叠而来,低低地压着教学楼尖顶。
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粘腻地附着在皮肤上,连图书馆里常年恒定的空调冷气似乎都失去了效力。
窗外的梧桐树叶一动不动,预示着某种不安的酝酿。
“看样子要下大雨了。”
苏瑶做完一套英语阅读,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望向窗外逐渐被染成铅灰色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今天早上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伞自然还躺在玄关的伞桶里。
坐在对面的林知珩闻言,从一本厚重的《宏观经济学原理》中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窗外。
细框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恰在此时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消息预览,备注是“李叔”,内容似乎是询问是否需要提前来接。
他修长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一瞬,却并未立刻点开回复,而是任由屏幕暗了下去。
果然,没过多久,天际传来沉闷的雷声,像是巨兽在云层后低吼。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猛烈地敲击着图书馆宽大的玻璃窗,瞬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狂暴的雨水吞噬、模糊。
雨水带来的凉意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透过窗缝丝丝渗入,总算驱散了之前令人烦闷的燥热。
图书馆顶灯的白色光晕落在桌面上,映照着窗外混沌的景象。
苏瑶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核对完最后一道数学题的答案,合上书本,轻轻叹了口气。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汹涌,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急促的溪流。
对面的林知珩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将书本、笔电、文具一一归位,动作从容不迫,仿佛窗外只是春日里一场无关痛痒的毛毛细雨,与他并无干系。
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们一前一后走向图书馆门口。
此刻,门口己经聚集了不少被暴雨困住的学生,大家望着门外如同瀑布般倾泻的雨水,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无奈,议论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
苏瑶站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冰凉的雨水立刻争先恐后地打湿了她的指尖和一小截袖口。
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她正在心里快速权衡——是冒着这场倾盆大雨冲刺几百米到公交站,瞬间变成落汤鸡,还是在这里耐心等待,期盼雨势能奇迹般变小……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黑色长柄伞,无声地、带着一丝坚定的意味,递到了她的面前。
伞骨是优质的金属材质,伞面是厚实防水的黑色面料,伞柄则是深色的木质,打磨得光滑温润。
她愕然转头。
林知珩就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密不透风的雨幕,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拿着。”
那是他自己的伞。
苏瑶认得,之前见过几次。
“那你呢?”
苏瑶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
她的视线越过他,己经看到了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如同沉默的野兽,静静停在雨幕之中,双闪灯规律地闪烁着,在模糊的雨景中格外醒目。
“我有车。”
他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做解释,将伞柄又往她面前递了递,态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谢谢。”
一股复杂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心田,苏薇怔了一下,才伸手接过那把还隐约残留着他指尖温度和淡淡雪松气息的伞。
伞柄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林知珩没再说话,见她接过伞,便动作利落地拉起校服外套的连衣兜帽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随后,他低头,毫不犹豫地快步冲进了汹涌的雨幕之中。
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裤脚,但他步履未停,几步便跨到了车边,拉开车门,俯身钻了进去。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苏瑶撑开那把黑色的伞,巨大的伞面宛如一个安全的堡垒,将她完全笼罩在内,有效地隔绝了外面冰冷喧嚣的雨水。
她看着那辆黑色轿车缓缓启动,雨刷器在前挡风玻璃上快速摆动,尾灯在模糊扭曲的雨幕中划出两道氤氲的红色光痕,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
心里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混合着感激、惊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他其实……真的很细心,细心到近乎不动声色。
第二天是周六,但高三的补课照常进行。
雨后的天空被洗涤得异常澄澈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苏瑶早早来到教室,小心地将那把己经彻底晾干、伞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长柄伞,用一个干净的白色环保袋装好,轻轻放在了林知珩空着的桌子上。
他来到教室时,目光在那熟悉的袋子上停留了大约一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如同处理一件寻常物品般,将伞取出,随手放回了自己课桌旁挂着的书包侧袋里。
上午的课间操时间,同学们陆续起身,吵吵嚷嚷地往外走。
苏瑶随着人流经过林知珩的桌边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疾手快地将一个浅蓝色的小方盒,飞快地放在了他摊开的物理课本旁边。
“昨天……真的谢谢你。”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说完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立刻加快脚步,混入涌动的人群,走出了教室。
林知珩正准备合上书的手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向那个突然出现在课本旁的小盒子。
盒子是哑光质感的浅蓝色,系着一条同色系的细丝带,看起来很精致。
他沉默地伸出手,解开丝带,打开盒盖。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西块手工烘焙的饼干,做成简单的圆形和方形,表面微微泛着金黄,能清晰地看到嵌入的杏仁碎片,正散发着温和诱人的黄油与杏仁的混合香气。
他拿起盒子,发现盒底还压着一张折叠的米白色便签纸。
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只用简练的线条画着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旁边跟着一句手写的话:“补充能量:-)”字迹娟秀灵动。
他拿起一块圆形的饼干,放在指尖端详了片刻,然后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口感酥脆,甜度恰到好处,黄油的浓郁和杏仁的坚果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是他日常生活中很少会主动去触碰,但此刻尝起来却并不讨厌的味道。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那片冷白的皮肤上投下两排小扇子似的浓密阴影。
阅览室里喧嚣嘈杂,无人注意到,在那片安静的阴影之下,他向来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下午的体育课,内容是令人紧张的体能测试。
昨日的暴雨将红色的塑胶跑道冲刷得格外干净醒目。
轮到苏瑶所在的小组进行800米测试时,她深吸一口气,站上了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的起跑线。
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她如同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努力按照自己练习时摸索的节奏调整呼吸和步伐。
第一圈尚能保持,但进入第二圈,熟悉的痛苦感再次袭来——肺部开始火辣辣地疼,像是要炸开,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就在她咬紧牙关,感觉视线都有些模糊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跑道外侧,那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体育课上的熟悉身影,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那里。
林知珩没有像跑道边其他加油的同学那样大声呼喊,他甚至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只是身姿挺拔地伫立着,深邃的目光穿越跑道上的喧嚣,精准地、稳定地追随着她踉跄的身影。
他手里,握着一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力量仿佛悄然注入苏瑶疲软的身体。
她重新咬紧下唇,几乎是用意志力强迫自己摆动起如同灌铅般沉重的双臂,调动起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向着那条白色的终点线冲去。
冲过终点线的瞬间,她几乎虚脱,成绩勉强挤进了及格线,但体育委员报出的时间,却比她平时自己练习的最好成绩快了近十秒。
她弯下腰,双手死死地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汗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额头、鼻尖滚落,砸在深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视野下方,出现了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
紧接着,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里。
瓶壁冰凉,凝结的水珠沾湿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她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林知珩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略显清冷的脸。
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
“谢……谢谢……”她气喘吁吁地道谢,声音沙哑。
接过水瓶,小口地喝着,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
“节奏没掌握好,”他客观地评价,语气平稳得如同在分析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听不出任何情绪,“前半程冲刺太快,体能分配不均,导致后程严重乏力,速度衰减超过百分之西十。”
若是换了别人在这时如此冷静地指出她的问题,苏瑶可能会觉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甚至有些恼火。
但这话从林知珩嘴里说出来,配合着他那副研究学术问题的认真神态,她却奇异地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听出了一丝……纯粹的、基于观察的指导意味?
“嗯,”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可能存在的生理性泪水,老实点头承认,“是我太心急了,怕后面跑不完。”
他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离开了喧嚣的跑道。
傍晚放学,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温暖的橙黄色。
苏瑶收拾着书包,将一本本书籍和试卷整齐地放进包里。
当她拉上笔袋的拉链时,指尖触碰到一个陌生的、带着冰凉金属质感的东西。
她疑惑地打开笔袋,发现里面多了一支全新的、某国际知名品牌的金属外壳签字笔。
流畅的银色笔身,设计简约而富有质感,握在手中分量适中。
最特别的是,在笔夹靠近顶端的位置,贴着一个极其微小的银色标签,上面刻着一个优雅而独特的花体字母——“L”。
她彻底怔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带着某种确信地看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位置。
林知珩己经背好了那个看起来总是空荡荡的黑灰色书包,正走到教室门口。
他似乎感应到了身后那道专注的目光,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侧过头,视线穿越半个教室,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一瞬。
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冷峻的眉眼间是一片惯常的疏淡。
但是,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便收回目光,转过身,身影消失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
苏瑶怔怔地收回视线,低头,重新凝视着手中那支微凉的、精致的笔。
笔身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还隐约残留着主人指尖那点微薄的温度。
她轻轻摩挲着那个小小的“L”标签,心里像是被某种温暖而柔软的东西,一点点、慢慢地填满了,充盈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雀跃又酸涩的复杂情绪。
窗外的梧桐叶又在秋风中飘落了几片,打着旋儿缓缓下落。
但此刻,夕阳的光芒正好,暖融融地笼罩着整个校园,也透过玻璃窗,洒在她握着笔的、微微用力的手指上。
她低下头,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用那支新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日期,和一行简短的字。
笔尖划过纸张,顺滑无比,出墨均匀流畅,黑色的墨迹在米白色的纸页上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如她此刻,那无法平静的、微微荡漾着涟漪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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