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彻底空了。
林婉兮的痕迹被粗暴地抹去,连同那个曾带来一丝温暖的老太监福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萧凤仪一个人,像被遗忘的尘埃,留在这座破败的殿宇里。
日子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凌迟。
寒冷是无休止的,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钻进骨头缝里。
饥饿是更磨人的野兽,日夜啃噬着她小小的胃囊。
内务府派来送饭的太监越来越敷衍,从最初一天两个硬饼子,变成一天一个,有时甚至隔天才来一次,扔下的食物也常常是馊的、带着冰碴的。
萧凤仪学会了不哭。
眼泪是这深宫里最无用的东西,它换不来怜悯,只会消耗体力。
她也学会了不叫喊,因为空荡荡的宫殿里,回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和窗外永恒的风声。
她大部分时间都蜷在炕上那个最避风的角落,用那床硬得像铁板的棉被把自己裹紧,一动不动,像一只进入冬眠的小兽,尽可能减少一切消耗。
偶尔,她会拿出怀里那个冷馒头,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濡湿,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那是福安公公留下的最后一个馒头,她舍不得吃完,仿佛那是连接着那个雪夜、连接着母妃和福安公公最后的念想。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蛛网在寒风中颤动,听着老鼠在梁上窸窣跑动的声音。
母妃的脸,福安公公佝偻的背影,孙德海冰冷的眼神,还有那块紧贴着她胸口皮肤、带着隐秘灼热的血诏丝绸……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
“活下去。”
母妃说。
“活下去。”
福安公公说。
怎么活?
靠每天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可能馊掉的饼子吗?
靠这间迟早会把她冻僵、饿死的破屋子吗?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座她出生的皇宫,这个她曾经以为的家,并不欢迎她。
它的华丽庄严之下,藏着的是能吞噬人的寒意。
父皇的旨意可以轻易夺走母妃的性命,一个太监的漠视可以决定她的生死,而那些穿着号衣的杂役,可以像处理垃圾一样对待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妃。
她不再是七公主萧凤仪,她只是冷宫里一个多余的、碍眼的、随时可能悄无声息消失的存在。
这种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比物理上的寒冷更让她战栗。
在她几乎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冻饿而死时,静心苑那扇很少被从外面开启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来的不是送饭的太监,而是一个穿着体面些的蓝袍太监,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火者。
蓝袍太监手里拿着一本簿册,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扫视着空荡荡的殿宇,最后目光落在炕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上。
萧凤仪警惕地坐起身,看着他们。
蓝袍太监翻开簿册,尖着嗓子念道:“罪妃林氏之女,萧凤仪,年七岁。
即日起,拨往浣衣局为奴。”
他合上册子,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浣衣局?
萧凤仪听说过那个地方。
那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去处之一,终日与冰冷的污水、沉重的衣物为伍,进去的宫人大多熬不过几年。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哭闹。
她知道,任何反应都是徒劳的。
她默默地爬下炕,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的旧棉袄,脚上是一双快要磨破的棉鞋。
她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唯一的“财产”就是怀里那个只剩下一小半的冷馒头,和那块紧贴胸口的血诏。
她走到那蓝袍太监面前,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那太监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打量了她几眼。
小女孩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头发枯黄,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孩童应有的天真,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走吧。”
太监挥了挥手,转身向外走去。
两个小火者上前,一左一右,算不上粗暴但也绝无恭敬地“请”她跟上。
走出静心苑殿门的那一刻,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萧凤仪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跟着前面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积雪里。
这是母妃去世后,她第一次离开这座囚禁她的冷宫。
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长长的、被清扫出中间一条小路的宫巷,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破旧的棉鞋踩在残雪和冰凌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偶尔有穿着华丽宫装的妃嫔或宫女说笑着经过,她们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紧紧抿着嘴唇,将头埋得更低。
皇宫很大,很华丽,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一个被放逐的、前往苦役之地的罪人之女。
不知走了多久,空气中的湿润度明显增加了,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穿过一道低矮的宫门,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
这是一个巨大的、喧闹的院子。
院子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个大木盆和水槽,许多穿着灰色粗布衣裳的宫女正挽着袖子,在冰冷的水里用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她们的双手大多红肿不堪,脸上带着麻木的疲惫。
空气中弥漫着白蒙蒙的水汽,但那是冰冷潮湿的寒意,而非温暖。
院子的角落堆着小山似的待洗衣物,另一角则悬挂着无数刚刚洗净的床单、衣物,像一片片灰色的旗帜,在寒冷的空气中僵硬地飘荡。
这里就是浣衣局。
皇宫光鲜亮丽背后的阴影,吞噬无数青春和生命的苦寒之地。
蓝袍太监带着她径首走到院子尽头一间低矮的厢房前,对一个正在指挥宫女干活、面容刻薄的中年女官说道:“张嬷嬷,人带来了。
静心苑那个,以后就归你管了。”
那张嬷嬷转过头,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萧凤仪,像在评估一件劣质物品。
她撇了撇嘴:“这么小?
能干什么活儿?
别是来吃闲饭的。”
蓝袍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头安排的,嬷嬷看着办就是了。
是死是活,都是她的造化。”
说完,他像是完成任务般,转身便带着小火者离开了,一刻也不愿多待。
张嬷嬷走到萧凤仪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叫什么名字?”
“萧凤仪。”
她低声回答。
“在这里,没有姓氏,没有封号!”
张嬷嬷厉声打断她,“以后你就叫‘小七’!
记住了吗?”
萧凤仪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以前也是个主子?”
张嬷嬷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到了这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偷懒耍滑,没饭吃!
洗不干净,没饭吃!
顶撞管事,鞭子伺候!
听明白了?”
“……明白了。”
“哼。”
张嬷嬷随手一指院子里一个正在奋力搓洗床单的瘦弱宫女,“跟着她去!
她会告诉你该干什么!
今天要是洗不完分给你的衣服,晚上就别想吃饭!”
那个被指到的宫女抬起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面色蜡黄,眼神怯懦。
她看了一眼萧凤仪,又飞快地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萧凤仪走到她身边那个空着的木盆前。
木盆里堆着小山似的、散发着汗味和其他不明气味的宫人衣物,旁边的水槽里是冰冷的、甚至带着冰碴的井水。
那个叫春草的宫女小声对她说:“……先把衣服泡湿,用棒槌敲打……再用皂角搓……最后在清水里漂干净……拧干,挂到那边的架子上……”她演示着动作,手指冻得像胡萝卜。
萧凤仪学着她的样子,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子,将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
那一瞬间,寒意像无数根针,猛地扎进她的手指,顺着手臂瞬间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
她咬紧牙关,拿起一件沉重的棉布衣服,浸透,然后举起沉重的木制棒槌,用力敲打起来。
她人小力弱,每一棒下去都显得那么吃力。
冰冷的水花溅到脸上、脖子上,带来更多的寒意。
周围的宫女们都在埋头干活,没有人说话,只有棒槌敲打衣物的“砰砰”声、水流声和偶尔管事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压抑的节奏。
手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从最初的刺痛到后来的麻木。
腰和胳膊也开始酸疼。
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偷偷拿出怀里那剩下的一小角馒头,飞快地塞进嘴里。
干硬的馒头渣划过喉咙,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慰藉。
她不停地洗,用力地搓,脑子里什么都不敢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因为她知道,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
而没有饭吃,在这寒冷的地方,就意味着死亡。
母妃和福安公公用命换来的“活下去”,不能断送在这里。
傍晚,当最后一丝天光消失,管事嬷嬷敲响了收工的梆子。
萧凤仪几乎首不起腰,她的双手又红又肿,布满了细小的裂口,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
她分到的衣物,终究没能全部洗完。
张嬷嬷走过来检查,用脚踢了踢盆里剩下的几件衣服,三角眼一瞪:“就这么点活儿都干不完?
真是废物!
今晚的饭,没了!”
说完,她转身走向大灶的方向,那里正散发着食物微薄的热气。
周围的宫女们默默地去领自己的那份食物——一个杂粮馒头和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菜叶汤。
没有人看她一眼,没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在这里,自保己是艰难,谁又有余力去同情他人?
萧凤仪站在原地,看着她们排队领饭,看着有人狼吞虎咽,有人小口珍惜地吃着。
食物的香气飘过来,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般的抽痛。
她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一些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脏衣服,可以稍微阻挡一点寒风。
她蜷缩着坐下来,把红肿疼痛的双手夹在腋下,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夜色降临,浣衣局的院子点起了几盏昏暗的气死风灯。
寒冷像潮水般涌上来,比在静心苑时更甚,因为这里连一床破被子都没有。
饥饿和寒冷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把锉刀,反复折磨着她的肉体和意志。
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眼泪是软的,是热的,会消耗力气,也会冻伤脸颊。
她抬起头,看着浣衣局高墙上方那一小片漆黑的、挂着几颗寒星的夜空。
这里的天,和静心苑的天,是一样的。
一样的冷,一样的遥不可及。
在这里,她连名字都没有了。
她只是“小七”,一个最低等的、可以随意打骂、克扣饭食的洗衣奴。
深宫的寒意,在这一刻,从未如此具体,如此刻骨。
它不仅仅是冷风,是冰雪,更是管事嬷嬷刻薄的眼神,是周围宫人的麻木与冷漠,是繁重无望的劳役,是饥肠辘辘时被剥夺食物的绝望。
她将脸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没有人看到,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那沉寂的黑暗里,有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星,在顽强地闪烁着。
那是“活下去”的意志,是母妃的血,是福安公公的命,是胸口那块丝绸承载的未知秘密,共同点燃的、属于萧凤仪自己的、微弱的火焰。
吞下泣声,咽下苦涩,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她必须像石缝里的草,拼命扎根,哪怕姿态卑微,也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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