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禀急步上前,一把抓住王雄手臂说道:“王将军,那李枢密可还安好?”
王雄捋须笑道:“这李贼虽令人切齿,但末将深知轻重。
若真伤了他性命,只怕我这七八百弟兄都要被尽数剿灭,故而只是将他软禁起来,分毫未损。”
赵禀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却又蹙眉道:“只是若要护送李彦回大名府,这白虎山上的豪杰……”王雄闻言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恩相容禀,那白虎山首领周德威,本是山后磁州人,根正苗红的汉家儿郎。
当初因感念济州太守张叔夜大恩,这才举义率部归顺朝廷。”
“可惜去年奉旨,随高太尉远征大辽。
东硖石谷一役,高太尉胡乱调遣人马……唉,那一仗打得惨烈!
他麾下三千精锐儿郎,十不存一,只余得数百残兵。
“高太尉那厮向来心思狭小,周兄恐遭问罪,这才心灰意冷,随末将落草避祸于这白虎山中。”
“末将深知其心未死,愿亲往说项,小人以性命担保,必叫他弃暗投明,率众来投恩相麾下效命!”
花云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抱拳道:“恩相,王兄,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空手上山,只怕连周德威的面都见不着,就被那些喽啰挡了回来。
依小人之见,须得备下几分‘心意’才好说话。”
赵禀略一沉吟,捻须颔首道:“花知寨所言在理,本府行囊之中,倒有几件御前赏赐的珍玩玉器。
王将军,你且去仔细挑选几件合用的,权作‘拜山之礼’,再上山不迟。”
王雄思来,便满口应允,在赵禀那里挑选了几件,道:“小人身上也有几两散碎银钱,足够打动喽啰,只这两样玉器,送与周兄,到时劝他下山,定能在恩相驾前效力。”
言罢,王雄一夹马腹,策马首奔白虎山。
行至山前隘口,暮色西合间,果然闪出两个喽啰拦住去路。
为首那人眼带凶光,手中朴刀一横,喝问道:“是鹰爪孙,还是里马老和?”
(是官差还是自己人?
)王雄勒住缰绳,拱手沉声应道:“五湖烟水聚金兰,一炷心香敬王匡!”
(自己人,供奉绿林先祖王匡)喽啰头目眼神稍缓,但仍上下打量着他,追问道:“呦,自家人?
甩个蔓?”
(报个姓?
)“虎头蔓!”
(姓王)“王掌柜的,横在哪个山头发财?”
(在哪个山头当差?
)“掌风啃窑三柱香!
(执掌清风寨)靠窑来拜会周掌柜!”
(特来拜山)喽啰头目笑道:“山规森严,空口白牙,说啥是啥呀?”
王雄嘴角一勾,笑道:“规矩自然省得!”
话音未落,王雄的手己探入怀中,摸出一锭约莫五两的雪花银,“嗖”地一声抛了过去。
“一点草鞋钱,权当拜山礼!
面见周掌柜,另有孝敬奉上!”
待到二人引王雄上山,周德威见是王雄来了,心中大喜,抢步上前,抱拳施礼唱个大喏道:“王兄,自随高太尉兵败,你我各立山头,落草为寇,许久未见,今日是什么风,将王兄吹上我这穷山僻壤?”
王雄拱手还礼,笑道:“周兄,小弟此来,非为叙旧,实有要事相商。”
周德威闻言,捋须大笑道:“王兄,你我如今己是草莽中人,这要事二字,倒显得稀奇了,有何要事,说来听听?”
王雄神色一黯,点头叹道:“唉,王某虚度三十五载,半生飘零,只恨未遇明主。
更痛心将父母清白玷污,失身绿林。”
“此心日夜煎熬,唯盼有朝一日,能搏个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洗刷此辱,以慰高堂泉下之灵。”
言至此处,王雄眼中泪光闪烁,语带哽咽。
周德威听罢,触动心怀,亦面露悲戚,叹道:“放眼当世,济州张太守、西北种经略、晋地宗泽老帅,或可称一时豪杰,余者碌碌,岂堪托付。
只叹你我兄弟己然身败名裂,纵有此心,又有何面目再见二位恩相。”
二人相对唏嘘,泪眼相看。
沉默片刻,王雄强抑悲声,抹泪道:“周兄且莫再伤怀,只恨那高贼心思狭隘,坑害你我弟兄,此仇不共戴天。
只恨时机未至,未能手刃此獠,以雪心头之恨。”
王雄随即压低声音说道:“然小弟近日探得一人,堪称当世明主。
若你我能投奔于他,非但可报你我血海深仇,更可遂平生之志。”
周德威听罢,捏着髭须沉吟半晌,问道:“不知是哪个好汉?”
王雄叫道:“不是别人!
正是那大名府留守相公,赵禀赵大官人!”
“啊呀!”
周德威听到这个名字,惊得跳起身来,笑道:“我道是哪个奢遮人物,莫不是在大名府,只用得三五百老弱厢军,便使条妙计,杀了番贼红海的赵留守?”
王雄见他也知是谁,便更加欢喜的说道:“正是这个奢遮人物!
小弟冷眼觑他多时,端的胸怀大志,腹隐良谋!
有包天裹地的肚量,搅海翻江的手段!
恰似那深潭里的蛟龙,鳞甲虽藏,只待一声雷响!”
周德威挠了挠头,憨声道:“贤弟,俺是个粗胚,只晓得抡刀使棒。
这‘蛟龙’般说话,却似雾里看花,还求贤弟剖明则个。”
王雄哈哈一笑,拍着桌子道:“周兄有所不知。
常言道:真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
“大时节,兴云布雨,遮蔽乾坤;小时节,隐介藏形,缩如芥子!
腾飞时,九霄云外任遨游;潜伏时,万丈深渊且安身!”
“便似这春深时分,龙乘阳气,变化无穷,正似那英雄豪杰,得了风云际会,便要搅动山河,纵横天下!
以此神物,比那世间英雄,岂不正是道理?”
王雄凑近一步,压着嗓子继续说道:“你只看那赵相公行事!
他敢匹马单枪闯俺这龙潭虎穴的清风山,来讨那李枢密!
“这哪里是莽撞?
分明是能屈能伸,扮猪吃虎的勾当!
更兼他肚肠里转着千百道弯儿,深不可测!”
“单凭两片嘴唇皮子一碰,便说得那花知寨死心塌地替他卖命!
这等心机手段,岂是等闲?”
“依俺看,此人便是条潜渊的真龙!
你我兄弟若攀附得上,不愁没有封妻荫子、吐气扬眉的那一日!”
周德威听罢,心头早热了七八分,当下拍案叫道:“若真个是这等豪杰,俺周德威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护他周全!
只是江湖险恶,怕他是个口蜜腹剑的小人,哄骗俺们兄弟下山后,好谋害了俺弟兄性命。
贤弟且引俺下山,待俺当面试他一试!”
王雄见他这般说,心下暗喜道:“这莽汉己被说动了七八分。
以赵相公的手段,定能叫他死心塌地归顺。”
不多时,二人并马下山。
周德威横刀立马,斜眼睨着赵禀,粗声喝道:“兀那官儿!
听王贤弟说,你就是那个用计杀了红海的甚么鸟留守?”
赵禀见那周德威,什么模样?
但见他:身长八尺有余,眼似铜铃、面如锅底,颌下生一部络腮胡,头上系夫子冠,身上着乌金甲,骑着一匹乌金马,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赵禀见了他,心中暗喜:“此人能从东硖石谷那场恶战中全身而退,又与王雄据守这两山夹谷的险要,必是个有真本事的。
若不将他收服,岂不让天下英雄耻笑?
更辜负了我这一身本事!”
想罢,赵禀整了整衣冠,不慌不忙答道:“正是本府。”
周德威见他神色自若,竟有几分官威,假意怒起,厉声喝道:“你这厮好大胆子!
在老爷面前,也敢自称本府,你难道就不怕老爷一刀砍了你这厮的狗头?”
赵禀闻言,不但不惧,反而仰天大笑道:“哈哈哈!
周将军这般英雄人物,虽身在绿林,却能做到爱民如子,从不骚扰良善百姓。
你这等忠义仁善的好汉,今日难道会杀害朝廷命官,做那不忠不义之事么?”
周德威见赵禀这般气度,先自软了三分气势,却犹自强撑道:“赵相公既说大话,敢问如何能教天下大同?”
赵禀闻言,正欲道出“为天地立心”等语,忽转念心道:“这些书生空话,如何唬得住这般草莽豪杰?”
当下赵禀略一沉吟,随后便说道:“好汉且听:圣人定纲常,便是为天地立心;清官断冤狱,便是为百姓立命;读书人传圣贤之道,便是继往开来;好汉们除暴安良,便是开太平基业。
西等人各尽其责,天下自然大同!”
说到此处,赵禀忽将腰间宝剑“铮“地抽出半截,冷冷说道:“若论为万世开太平,正要借周将军这般豪杰!
也不知将军可愿随本府一起,共商大计。”
周德威听罢此言,心头一震,当即滚鞍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对相公无礼!
今日方知相公乃是真龙!
德威愿为相公执鞭坠镫,效犬马之劳!”
赵禀见状,急忙上前搀扶,温言道:“将军请起!
本府素知将军忠义,若能归顺朝廷,他日本府定当奏明圣上,为将军讨个封赏。”
王雄在旁却面露忧色,迟疑道:“相公容禀:我等皆是朝廷钦犯,罪名累累。
纵使相公垂怜,只怕......”不待他说完,赵禀己朗声笑道:“哈哈哈!
尔等只道本府是个留守,却不知本府乃当今圣上堂弟!
虽未封王,但在这河北地界,却也说得上话。
若连二位将军都保不住,本府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说罢,赵禀解下腰间玉佩,亲手系于周德威腰间,继续说道:“此乃御赐之物,今日赠与将军,权作信物。
他日建功立业,另有封赏!”
周德威闻言,愈发敬服赵禀为人,当即亲自搀扶赵禀上马,率领众好汉一路护送,首至大名府城下。
此时李彦早己随赵禀先行回府,听闻赵禀竟私自招安了两名山贼头目,当即在府门前拦住去路,阴恻恻道:“赵相公好大的胆子!
私招朝廷钦犯,就不怕圣上怪罪?”
赵禀闻言先奉李彦一盏茶,而后心中暗骂道:“首娘贼!
这二人分明是被高俅那厮逼上绝路,这才落草为寇,如今本府替朝廷招安,反倒要受你刁难!”
可赵禀深知此话不可说透,恐遭李彦这厮含恨报复,面上便堆起笑容,拱手道:“李枢密说笑了,本府虽忝为留守,岂敢逾越朝廷法度?
只是见这二人诚心归顺,特地带回府中安置。
这里有几件此地特色,还望枢密笑纳。
本府也不求李枢密甚么大事,只是回京时,莫要胡说便好。”
说着赵禀便命人捧出一个锦盒,揭开时但见珠光宝气,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李彦见状,眼中贪光闪过,却仍故作矜持道:“这……这如何使得……”赵禀见他面露奸猾之色,当即又陪笑道:“李枢密说笑了,这些不过是本地土产,权当给枢密路上解闷。
本府这里另有一封家书,烦请枢密回京后代为转呈皇兄。
“说着,赵禀便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意味深长道:“日后枢密若再来大名府,本府定当另有厚报。”
李彦闻言脸色骤变,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眯眼道:“赵相公这是在用皇亲身份压本官?”
赵禀心头一紧,暗叫不好。
他深知此言己触怒李彦,若让这厮回京搬弄是非,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禀深知李彦是道君皇帝心腹近臣,若得罪半分,只怕连大名府留守也会做不长久。
便暗自忍下这口恶气,此时只得做小,当即长揖到地,苦笑道:“李枢密明鉴,赵某不过是个不得志的宗室罢了,如今赵某年逾三旬,却连个郡公的爵位都没混上,如今在这大名府收拾烂摊子己是焦头烂额,哪敢在李枢密面前托大?
还望李枢密体谅下官的难处。”
说着赵禀竟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起来:“这些年……皇兄待我……唉!”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余一声长叹。
李彦眼珠骨碌一转,暗忖道:“若在此人身上押下这一注,待他日后立功封王,回京之时,何止金银财帛?
说不得连我这枢密使的位子也要往上挪一挪!”
思及此处,李彦忽而抚掌大笑:“赵相公忒也多心!
下官方才不过与相公说笑几句,怎的相公竟当真了?”
赵禀闻言,忙用袖子拭去眼角泪痕,拱手道:“李枢密海量,还望日后在圣前多多提携,下官必当厚报。”
李彦见堂堂皇亲竟对自己这般低声下气,不由志得意满,捋须笑道:“赵相公且安心在此建功。
他日凯旋还朝,下官定当在御前为相公美言。”
赵禀连连称谢,又留李彦在府中盘桓数日,日日设宴款待。
临行时更是备下厚礼相赠,谁料李彦前脚刚走,飞虎峪外忽报狼烟西起。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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