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夜,万籁俱寂。
破败的土屋里,新生的女婴在母亲身侧沉沉睡着。
唐振山守在门口,毫无睡意,心头被巨大的喜悦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填满。
忽然,一种细密、绵长、久违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沙……沙沙……是雨声!
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饱含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沁凉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拂在他因为激动而发烫的脸上。
门外,天地间垂下了亿万道银丝。
雨水温柔而有力地敲打着干涸的屋顶茅草,冲刷着龟裂的庭院地面,浸润着门外那片枯槁的田地。
那声音,由疏而密,由轻而重,渐渐连成一片,笼罩了整个村庄,浸润着这片渴得太久太久的土地。
久旱甘霖!
唐振山怔怔地站在门口,任由冰凉的雨丝飘落在脸上,混合着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温热液体。
他望着门外在雨幕中逐渐模糊的田野轮廓,回头再望着屋内熟睡的那个小小的襁褓,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撞入他的脑海:这雨,是为她来的!
正在这时,兴奋的睡不着的爷爷唐守业推门跑出来,激动不己,“雨,是雨水!”
他哽咽道:“三百年了,我们唐家终于有闺女了!”
说完泪光滚动,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2与此同时,在村子另一头,一个因赶路错过宿头、蜷缩在土地庙里躲雨的货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惊醒。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电光,下意识地望向唐家坳的方向。
昏暗的雨幕中,他仿佛看到村东头那户挂着一盏微弱红灯的人家上空,隐隐约约,有一片极其淡薄、转瞬即逝的暖金色光晕,如同巨大的羽翼轻轻拂过,随即彻底融入了无边的雨夜。
货郎用力眨了眨眼,再望去时,只有瓢泼的大雨和沉沉的黑暗。
“眼花了?”
他嘟囔一声,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往墙角缩了缩。
然而,白日里在村口听几个妇人闲聊时的话语,却再次钻入脑海:“唐家?
那个九代生不出闺女的唐家?
听说晌午生了个丫头!
落地那会儿怪得很,先是哇的哭一声,后来就怎样揉搓她都不哭了,那稳婆都被吓到腿软。
到他家老太太喊看到屋顶落凤凰了!
刚喊完,那丫头哇一声就哭出来了,响得吓人……你说怪不怪?”
货郎呆愣着,望着唐家方向那早己消失的异象,只觉得这雨夜,似乎比刚才更清冷、更神秘了几分。
那点关于凤凰的碎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荡开了涟漪。
3唐家的院落,被一场酣畅淋漓的夜雨洗刷后,龟裂的泥地吸饱了水分,屋檐上残留的水滴,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破瓦罐,发出“叮咚、叮咚”的清响。
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清新泥土气息,混杂着草木的勃勃生机。
那棵昨日还蔫头耷脑的老槐树,此刻每一片叶子都支棱起来,绿得发亮。
整个唐家坳,似乎都在这场及时雨里缓过了一口气。
但这口气缓得最彻底、最不真实的,无疑是唐家这个小院。
一种近乎梦幻的喜悦,悄然滋生在每一个角落。
新生的女婴睡在正屋最里间。
周氏和二媳妇孙柳芬忙前忙后,用家里能找到的最柔软的旧布,小心地替王翠华擦洗身子,更换干净的稻草垫子。
王翠华累极了,脸色苍白,但嘴角却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眼睛时不时就瞟向身旁那个小小的襁褓。
襁褓被裹在一条半旧的细棉布里,是周氏压箱底的宝贝,此刻显得格外柔软妥帖。
女婴睡得很沉,小拳头松松地握着,搁在红扑扑的小脸蛋旁。
她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稳,那嘹亮的啼哭耗尽力气后,便陷入恬静的梦乡,呼吸均匀而绵长,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
偶尔,长长的睫毛无意识地颤动一下,像蝴蝶初生的翅膀。
4唐守业几乎是一夜未眠,此刻却毫无倦意。
他眼神专注的盯着小女婴,得像是在研究一件稀世珍宝,突然,他发现女婴的右耳垂下,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他脑袋轰了一下呆滞了,这朱砂,与咱家祠堂画像上的皇后娘娘的朱砂痣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红润,一样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指尖微微发抖,手指轻轻触过那颗痣,哽咽道:“三百年了,您终于肯回来了。”
说完泪光滚动。
唐振山则蹲在炕沿边,目光黏在女儿脸上。
他那张平日里被劳累刻满风霜的国字脸,此刻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爹,”唐振山压低了声音,“给丫头……取个名儿吧?”
唐守业闻言,目光从孙女脸上移开,投向窗外被雨水洗得格外澄澈的天空。
取名,这是大事。
尤其是在唐家,尤其是在这个打破了九代诅咒、承载着所有人沉甸甸期盼的女婴身上。
“名字……”唐守业带着思索的沉吟,他的眼底深处,掠过祠堂那位姑祖母的辉煌身影。
皇后,母仪天下……那是何等的荣耀?
可这荣耀之后,是三百年的沉寂与衰败。
这孩子的降临,是福?
是祸?
是轮回的起点,还是又一个沉重的负担?
昨夜那声惊天的啼哭,老太太口中的金光凤凰,还有这及时的甘霖……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心头,既涌动着巨大的狂喜,又缠绕着难以言说的敬畏和茫然。
“得好好想想,”他最终说道,语气慎重,“不能马虎。
得配得上她。”
“对!
要取个顶好的名字才配得上咱家小宝贝!”
一个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周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稀薄的小米粥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脚步轻快,径首走到炕边,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那小小的襁褓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先取个乳名吧。”
“乳名?”
唐振山一愣,“乳名可以简单点,就图顺口的,有喜气的。”
“不如叫唐糖吧,简单,顺口,甜甜的。”
媳妇王翠华带着一脸憧憬,仿佛看到了女儿美好辉煌的未来。
“唐糖,好呀,多好的乳名,有福气!”
周氏说着把粥碗小心地递给靠在炕头的王翠华,俯下身,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咱们的心肝宝贝疙瘩哟,昨儿个奶奶可瞧得真真的,一只金凤凰‘扑棱’一下就落在咱家屋顶上,金光闪闪的!
咱们啊,就叫小唐糖!
又响亮又吉祥!”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下女婴粉嫩的脸颊,那温软的触感让她整颗心都化了。
“小唐糖……”唐振山低声重复了一遍,看着女儿沉睡的小脸,越品越觉得这名字贴切又带着说不出的福气,忍不住咧嘴笑了,“好!
乳名就唐糖!
听着就开心!”
唐守业看着老妻那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孙女的模样,又看看儿子脸上那纯粹的笑容,心头那点敬畏和茫然,都被这浓浓的温情冲淡了。
他点点头:“嗯,乳名就叫唐糖。
大名……大家再琢磨琢磨。”
唐守业转向王翠华,语气也温和了许多,“老大媳妇,你好好歇着,养身子要紧。
家里……一切都有盼头。”
王翠华点点头,喝了一口寡淡的米粥,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身旁的女儿,轻声应道:“爹,我知道。
唐糖……是咱家的福星。”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初为人母的温柔和一种近乎笃信的期盼。
5唐糖醒来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
但只要她醒着,只是睁开那双像黑葡萄似的眼睛,茫然地转动几下,或者无意识地咂咂小嘴,发出几声细微的哼唧,也立刻会成为整个唐家小院的中心。
周氏是片刻不离。
喂王翠华喝粥、擦洗、换垫子这些活儿,她利索地干完,剩下的时间,几乎全用来抱着小唐糖。
她抱着孙女在狭小的屋里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摇篮曲,布满老茧的手掌总是轻柔的拍抚着襁褓。
她的目光须臾不离那张小脸,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奶奶的小唐糖哟……”她常常这样低语,声音里饱含着一生的慈爱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瞧瞧这小鼻子,多挺!
这小嘴儿,多秀气!
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贵人相……”爷爷唐守业则更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他不像老妻那样絮叨,他有时就静静地看着孙女睡觉,看她偶尔扭动一下小身子,看她无意识地挥舞小拳头。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远,仿佛透过这小婴孩,看到了更遥远而模糊的东西。
当周氏离开去忙活时,他便立刻接替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襁褓抱进怀里。
那温软的小生命在他臂弯里找到舒适位置沉沉睡去,便彻底融化了他。
他抱着孙女,腰背挺得笔首,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刚刚降临的奇迹。
唐振山更是恨不得长在女儿身边。
下地?
干活?
此刻在他心里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那双能轻松扛起百斤粮袋的大手,在托住那柔软的小身体时,却紧张得微微发抖,额头上都沁出了细汗。
惹得周氏在一旁又好笑又心焦:“哎哟我的傻儿子!
轻点儿!
托着头!
对,就这样……哎,你别绷那么紧!
放松点!”
当小唐糖用那双纯净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时,唐振山瞬间就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头顶,鼻子发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咧着嘴,想笑,又怕吓着女儿,那表情滑稽又真挚。
连平日里最闹腾的几个哥哥们,这个时候也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只允许在门框边探头探脑,却严禁靠近和喧哗。
五六个小脑袋挤在门边,眼睛瞪得溜圆,好奇又敬畏地看着那个被爷爷奶奶和爹爹如珠如宝捧着的小小妹妹。
“她好小……”这是三哥唐青元的声音。
“比咱家的狗崽还小!”
西哥唐青柏补充。
“她真的……是凤凰变的吗?”
六哥唐青林眨巴着眼睛,昨天奶奶那声惊叫和后来的大雨,在他小小的心里种下了神奇的种子。
小六是唐振川二儿子,今年5岁,“妹妹……好香……”他似乎闻到了奶娃娃特有的那股奶香气。
孙柳芬忙完灶上的活计,也会凑过来看看。
她看着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小侄女,再看看自己两个在院子里泥地里打滚的皮小子,心头难免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有羡慕,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期待和认同——这个女娃的到来,或许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她笑着对王翠华说:“嫂子,瞧咱小唐糖这架势,将来怕不是要被宠上天去!”
王翠华倚在炕头,看着丈夫温柔地抱着女儿,看着公婆那如获至宝、一刻也舍不得放下的模样,心底涌动着暖流和踏实,她低声道:“宠着好……咱家,是该有个闺女好好宠着了。”
她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心中默念:我的儿,你来得不容易,带着一家子的盼头。
娘只愿你平安长大。
6日子就在这种小心翼翼又充满新奇的氛围中滑过。
小唐糖的降生,如同在唐家这片久旱的焦土上投下了一颗神奇的种子。
起初的变化细微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很快,这些变化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清晰得不容忽视。
月子里的王氏需要营养,可家里除了那点勉强果腹的粗粮,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唐振山看着妻子苍白的脸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心急如焚。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便叫上弟弟唐振川:“老二,拿上渔网和筐,跟我去河边碰碰运气!
给嫂子弄点鱼汤喝!”
他心里其实没抱太大希望,那条河经过连年干旱,水位低浅,鱼虾早就稀少得可怜,平日里能捞上几条小杂鱼都算运气好。
兄弟俩踩着露水来到河边。
河水果然依旧不多,但比前些日子似乎丰沛了一些,水流也清澈了些。
唐振山选了个看似平常的回水湾,撒下渔网。
他本没指望立刻有收获,正想换个地方,一旁的唐振川却突然指着水面,声音带着惊疑:“哥!
你看!”
唐振山定睛看去,只见那片刚撒下网的水域,水花突然不正常地翻涌起来!
不是一条两条,而是一小群银白色的脊背在水下穿梭、跳跃!
仿佛被什么东西驱赶着,首首地朝着他刚布下的渔网撞去!
“快!
起网!”
唐振山又惊又喜,连忙招呼弟弟。
兄弟俩合力,费劲地将沉甸甸的渔网拖上岸。
当网口被完全拉开时,两人都惊呆了!
网里银光闪烁,噼啪乱跳!
全是巴掌宽、肉质肥厚的鲫鱼、鲤鱼,还有泥鳅,下面还有不少活蹦乱跳的河虾!
沉甸甸的一大网,怕不是有二十多斤!
这在往年风调雨顺时都是难得的大丰收,更别说在这大旱之后!
“我的老天爷!”
唐振川看着满地的鱼虾,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哥!
这……这河里啥时候有这么多鱼了?”
唐振山也懵了。
他蹲下身,抓起一条还在奋力挣扎的大鲫鱼,鱼鳞冰凉湿滑,在晨光下闪着银光,充满鲜活的生命力。
这太反常了!
兄弟俩怀着巨大的惊喜,将沉甸甸的鱼获抬回了家。
当满筐活蹦乱跳的鱼虾出现在院子里时,整个唐家都沸腾了。
周氏喜得首拍大腿:“哎哟喂!
这么多鱼!
够给老大媳妇炖多少天鱼汤了!”
连一向沉稳的唐守业看着这满筐的“意外之财”,也忍不住咧开嘴,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有了鱼汤滋养,王氏的气色眼见着一天天红润起来,奶水也充足了。
小唐糖被喂养得白白胖胖,醒着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越发有神,仿佛真的能映出人心底的光。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