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冰下的水，是死了，还是活着？”
黎九的问题很轻，落在沈清耳中。
死了？
还是活着？
沈清下意识地看向那条河。
冰面厚实，覆盖着积雪，看不到底下丝毫流动的迹象。
寒风刮过，卷起冰面上的雪沫，更添几分死寂。
在他过往十六年的认知里，这当然是死了。
冬天河水结冰，万物凋零，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可他看着黎九那平静无波的侧脸，到嘴边那句“当然是死了”却有些说不出口。
这人问得古怪，眼神也古怪，让他觉得如果轻易给出答案，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他皱起好看的眉毛，心里那点属于纨绔子弟的不服气被勾了起来，觉得这白衣怪人是在故意考较他。
他沉吟了一下，试图找个不那么肤浅的说法：“冰封雪盖，不见流动，鱼虾蛰伏，自然是……沉寂了。”
“待到来年春时冰消雪融，方能复现生机。”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颇有水平，既回答了问题，又带点文绉绉的气息，应该不至于被看轻。
黎九闻言，既未赞同，也未反驳。
那深邃的目光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像是……一丝了然的失望？
又或者，只是沈清的错觉。
“沉寂……”黎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依旧平淡。
“你看这冰，觉得它坚固，封锁了一切，是么？”
沈清点头：“自然。”
“那你可曾想过，”黎九缓缓抬起手，指向冰面下方。
“这冰层再厚，也改变不了水依旧是水的事实。”
“它只是在等待。
等待温度变化，等待时机到来。
或者……”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沈清身上。
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身上华贵的狐裘，看到他内里那颗漫无目的，西处飘荡的心。
“或者，只需要一个足够沉重的力量，在上面轻轻一敲。”
黎九的手虚空对着冰面，做了一个极轻的敲击动作。
“咔嚓——”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那远处河心某处，大概是因为冰层受力不均，真的传来一声轻微的冰裂脆响，在这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
沈清心头莫名一跳。
他看着黎九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又看看那看似死寂的冰河。
忽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好像……有点明白这怪人在说什么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这话似乎不只是说河，更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是说这纷乱的世道？
还是说……人？
他沈清，是不是也像这冰面上的雪，看着洁白无瑕，实则轻飘飘的，覆盖在什么东西上面，却从未触及内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他一个将军府的嫡子，锦衣玉食，逍遥快活，想这些做什么？
他甩开这莫名的思绪，试图重新掌握对话的主动权，找回平日里那种漫不经心的调调：“先生说话，倒是高深莫测。”
“不过，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复杂？”
“冷了加衣，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想太多，岂不是徒增烦恼。”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是他十六年人生信奉的真理。
黎九看着他，这次，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分不清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高个子……”他低声重复，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
“若高个子自己不想顶，或者，顶不住了呢？”
沈清一怔。
想起酒肆里那些人的议论，想起边关不太平的消息，想起父亲和兄长常年驻守在外……他抿了抿唇，没有接话，这些事情，他向来不愿多想。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黎九不再看他，转而望向京城远处朦胧的轮廓，那些被雪花模糊了的亭台楼阁。
“这京城，很热闹。”
他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沈清下意识地接口：“虞国京城，自然是繁华之地。”
“繁华之下呢？”
黎九问，不等沈清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凉意。
“三百多年前，大月立国之初，此地或许还只是一片营垒。”
“如今楼阁林立，人烟阜盛。
可再过三百年，此地又会是何等光景？”
“是更加繁华，还是如同前朝旧都，化作断壁残垣，埋于荒草黄土？”
沈清彻底愣住了。
三百年？
前朝旧都？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人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只觉得脑子里有点乱，这白衣人说的话，一句句都跳出了他日常生活的框架，让他无从应对。
甚至，感到一丝莫名的……压抑。
他忽然觉得，跟这个人站在一起，比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还要冷。
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少爷！
少爷！”
阿福在远处忍不住喊了起来，声音带着焦急和冻出来的颤抖。
“雪更大了，咱们快回去吧！
要是染了风寒，老太太非得扒了小的皮不可！”
沈清像是找到了一个台阶，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对黎九拱了拱手，这次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疏离：“先生见识非凡，沈清受教了。”
“只是天寒地冻，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黎九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再多言。
沈清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朝着阿福走去。
鹤氅带起的风卷起几点雪沫。
走了十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道白色的身影依旧立在河边的青石上，风雪环绕着他，却仿佛无法沾染他分毫。
他像是亘古以来就站在那里的一尊塑像，静静地注视着这条冰封的河流，这座古老的城池，以及这片变幻莫测的天地。
孤独，而遥远。
沈清扭回头，加快了脚步。
回府的路上，主仆二人都很沉默。
阿福是冻得不想说话，沈清则是心里乱糟糟的。
那句“冰下的水是死了还是活了”，还有“高个子顶不住了”，以及“三百年后”的言语，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
他甩甩头，想把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甩出去。
“怪人。”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当他回到烧着暖融融炭火的将军府，脱下厚重的鹤氅。
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时，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声，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河边那一幕。
想起了那个白衣白发的身影，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心里隐隐有种预感，这次偶然的相遇，恐怕……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
那个怪异的白发人，和他所说的那些话，就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
即便此刻湖面看似恢复了平静，但那石子己经沉了下去，落在了一个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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