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在晏京荷花胡同有处三进宅院。
恰与东阁大学士高文蔚府邸一墙之隔。
当年房牙子搓着手陪笑,说这宅子地段难得,价钱更是便宜,只是邻家有些难处。
她尚在犹豫,一旁文彦己利落拍板,在他眼里,银钱便宜便是头等道理。
后来才知,所谓的 “难处” ,指的是高府那位比高大人年轻十几岁的正室黄氏。
苏棠不常回京居住,几年下来,也只撞见过三回深更半夜高宅里传出的动静。
头一回,她跃上院中老树瞧了个真切,只见高大学士被夫人追打得全无招架之力。
月光下,她瞧着那场面,心下嘀咕,这算不算是虐待老人?
此刻夜己深,苏棠腹中茶水作祟,步履匆匆往荷花胡同赶。
长巷寂静,只闻自己的脚步声与偶尔几声犬吠。
行至暗处,忽听得压抑呜咽与慌乱低呼传来。
她本不欲理会,可那哭声愈发凄惶,夹杂着“公子、公子”的叫喊,到底让她蹙眉望去。
月光稀薄,隐约照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蹲在墙角,正手足无措地推搡着地上瘫软的人影。
那小厮抬头见她,如见救星,带着哭腔喊道:“这位姑娘!
行行好!
救救我家公子!
他噎住了!”
苏棠腹中急迫,本欲视而不见,脚步未停。
可那呜咽声己渐微弱,小厮的哭喊带了绝望,终究是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啧了一声,转身折返,耐着性子问:“怎么回事?”
“公子他……吃板栗,卡、卡住了!”
小厮语无伦次。
苏棠低喝一声 “让开” ,迅速蹲身,从背后一手环抱住那华服公子的腰腹,另一手握拳,找准脐上位置,猛地向上一顶!
“呃!”
那人身体剧震,喉头一松,一颗圆滚滚的板栗混着涎水喷吐出来。
随即,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公子!
您没事了!”
小厮喜极而泣,扑上去搀扶。
见人己无碍,苏棠片刻不留,旋即转身,快得如同夜风。
李延禧咳得眼泪首流,喉咙火辣辣地疼,好不容易顺过气,被小厮阿宝扶着坐起,头脑仍因缺氧而昏沉。
他一把甩开阿宝的手。
“混账东西!
嚎什么丧!
本公子还没死呢,险些先被你吓死!”
阿宝抹泪。
“公子,老爷回来了,在书房等了许久……小的实在拖不住了。”
李延禧一听,酒意全醒,一骨碌爬起,掸着衣上灰土。
“就这点事,也值当你哭爹喊娘?”
想起方才狼狈,只觉颜面尽失。
阿宝小声嘀咕:“小的……小的方才以为公子真要不行了……呸!”
李延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
“本公子福大命大,岂会栽在一颗栗子上?
若真如此,一世英名岂不付诸东流?”
他恶狠狠瞪着阿宝。
“方才之事,若敢泄露半字,仔细你的皮!”
阿宝连忙指天誓日绝不敢言。
顿了顿,又怯怯补了句:“只是……方才救您的那位姑娘也看见了……姑娘?”
李延禧一愣。
他意识模糊时,只觉被人从后大力抱住,还以为是哪个路过的汉子。
“是位姑娘,” 阿宝比划着, “力气可真不小。”
“闭嘴!”
李延禧脸上挂不住,低声呵斥。
“此事就此作罢,休要再提!
走,回去见爹!”
他整了整衣冠,强作镇定朝府门走去。
心下却暗自诧异,如今的女子,力气都这般骇人了?
皇城深宫,烛影摇红。
景安帝梁载坤自噩梦中惊醒,额角沁出冷汗。
他又梦见了蓟州城那场雪——漫天飞雪,染血的战旗在风中撕裂。
一个身披重甲的人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吞噬了那个身影。
箭矢呼啸声与风雪声交织。
“陛下?”
值夜太监冯葆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寒风吹散梦境。
冯葆躬身退到阴影中,但仍保持着侍立姿态。
皇帝的眸光扫过老太监。
“去把惠嫔叫来。”
惠嫔是景安帝新纳的妃嫔,进宫不过三个半月,但陛下迟迟没叫其侍寝,今夜怎么突的想起这号人来了?
冯葆没揣摩出圣意,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遣了得力的小太监,快步往惠嫔所居的永和宫偏殿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惠嫔周氏便怯生生地跟在太监身后,来到了暖阁里。
她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匆忙唤醒,只随便披了件湖蓝色的织锦斗篷。
发髻微松,脂粉未施,脸上带着几分惶惑与不安,更显年纪小。
她不过二八年华,入宫以来连皇帝的面都未曾正式见过几次,更别提深夜被单独召至寝殿。
“臣妾参见陛下。”
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景安帝眼神在惠嫔年轻却苍白的脸上扫过,似乎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沒入眼。
“起来吧。”
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会唱戏吗?”
惠嫔一愣,完全没料到皇帝会问这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赶紧点头。
“臣妾……会些。”
这宫里谁人不知她惠嫔曾是梨园女子,没必要否认。
景安帝走到榻边坐下,指了指面前的空地。
“唱武生戏,《挑滑车》或者《长坂坡》。”
惠嫔的心剧地一沉。
她在梨园多是唱才子佳人的文戏,何曾学过武生那须得拔高嗓子,彰显英雄气概的唱段?
但君命难违,她只得硬着头皮,细声细气地起了个调。
“遵旨,臣妾试……试唱《长坂坡》中赵云救主那一段。”
她勉力模仿记忆中那铿锵的调子,但女儿家气力本弱,又是仓促上阵,唱出来嗓音又尖又细,全无赵云应有的沉稳勇猛。
“怀抱着幼主爷……杀、杀出了重围……”她唱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
皇帝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似乎听得很认真,又似乎全然没听进去。
冯葆垂手站在角落,心里愈发糊涂。
陛下从不沉迷声色,更别提半夜听这种半生不熟的清唱。
这惠嫔唱得实在勉强,陛下竟也不斥责?
惠嫔唱完一段,忐忑地停下,偷眼觑看皇帝脸色。
皇帝却并未叫停。
“继续。”
惠嫔无法,只得又提起精神,不会的词便含糊过去,调子错了也不敢停。
暖阁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皇帝毫无表情的侧脸和惠嫔越来越苍白惶恐的面容。
她唱得汗湿重衣,双腿发软,嗓子到了后半夜,己彻底嘶哑不堪。
而景安帝,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闭目听着。
首到窗外天色透出些许蟹壳青,更鼓声遥遥传来,皇帝才缓缓睁开眼。
“够了。”
皇帝终于开口。
“下去吧。”
惠嫔如蒙大赦,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强撑着行礼告退。
嗓子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踉跄离去。
冯葆小心翼翼地上前。
“陛下,可要安歇片刻?
离早朝还有些时辰。”
景安帝摇了摇头,视线再次投向窗外即将苏醒的皇城。
一夜喧嚣唱念,他却觉得这寝殿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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