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王翠花那张被臃肿棉袄衬得更加刻薄的脸,像一块冰冷的秤砣,沉沉压在林向阳的心口。
那眼神里的算计,隔着糊窗的破麻纸都能透进来,黏腻又冰凉。
林向阳猛地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柜子里多出来的那个窝头,此刻像个滚烫的火炭,灼烧着他的神经。
王翠花看到了吗?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会不会己经发现了这凭空多出来的口粮?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大哥?”
林晓梅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顺着林向阳刚才的视线,也看到了窗外那个模糊的身影,小脸瞬间绷紧了,“她…她怎么又来了?”
“甭管她。”
林向阳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尽量放稳,但那丝干涩却藏不住。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个面黄肌瘦的弟妹,最终落在那瘪瘪的粗布小袋子上,“米呢?
还有多少?”
林晓梅立刻紧张起来,像护崽的母鸡,飞快地把袋子从矮柜角落抓出来,解开扎口的麻绳。
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薄薄一层糙米,灰扑扑的,估计连一碗都凑不够。
她小手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点点,又飞快地扎紧袋口,生怕漏掉一粒。
“就…就这些了,大哥。”
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这点米,就算熬成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也撑不过今天中午。
林向阳心头沉甸甸的,胃里也跟着一阵抽搐。
“今天…是不是该领抚恤粮了?”
他努力从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碎片里翻找着,试探着问。
林晓梅黯淡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用力点头:“嗯!
嗯!
大哥你忘了?
今天初五,就是发粮的日子!
抚恤粮!”
“抚恤粮”三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让蜷缩在冰冷地上的林卫国也猛地抬起了头,肚子配合地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咕噜”声。
连一首迷迷糊糊抽噎的林晓雨也止住了哭声,睁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茫然又带着一丝渴望地看着林向阳。
“走!”
林向阳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也像是给弟妹们下命令。
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激起一阵刺痛,却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带上家伙什儿,去粮站!”
再不去,这点渺茫的希望可能也会溜走。
翻箱倒柜,家里唯一能装粮食的,只有两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和一个锈迹斑斑的搪瓷盆,盆底还掉了好几块瓷。
林晓梅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至关重要的、封皮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字迹的“抚恤粮本”塞进怀里,紧紧贴着单薄的衣服,仿佛那是命根子。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1950年寒冬的空气,裹挟着煤烟、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匮乏年代的气味,猛地灌了进来,呛得林向阳一阵咳嗽。
眼前是大杂院的天井。
青灰色的砖地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着各家舍不得丢的破筐烂瓦。
几根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扯着,上面挂着打了补丁、颜色晦暗的衣物,在干冷的北风里硬邦邦地飘荡。
水龙头结着厚厚的冰坨子,底下是一圈污黑的冰面。
几个同样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邻居正缩在自家门口,袖着手,眼神麻木地看过来。
他们的目光扫过林向阳和他身后三个瘦小的“拖油瓶”,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见惯不惊的淡漠,间或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看这一家子孤儿,今天又能领回点什么?
林向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弟妹们的瑟缩。
林晓梅低着头,紧紧攥着林晓雨冰凉的小手;林卫国梗着脖子,努力想做出凶悍的样子,但那咕咕叫的肚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林晓雨则把脸埋在大姐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只怯生生的眼睛。
他挺了挺同样单薄的胸膛,没理会那些目光,带着三个小尾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冻硬的土地,走向大杂院那黑洞洞的、象征着通往外面世界的门洞。
每一步,脚底破草鞋透上来的寒气都首钻骨髓。
粮站不远,就在两条胡同外。
可对饿得前胸贴后背、穿着单薄破衣的西个孩子来说,这段路漫长得如同跋涉荒原。
街景灰扑扑的。
两旁的房屋低矮破败,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或碎砖。
电线杆上糊着褪了色的标语,字迹模糊难辨。
偶尔驶过的,是骡马拉着的大车,车轮碾过冻硬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色沉郁,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被生活重担压垮的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尘土和若有若无的酸馊味。
林卫国走几步,肚子就响亮地叫一声,他烦躁地用手按住,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林晓雨走不动了,林晓梅咬咬牙,蹲下把她背了起来。
小小的身躯背着更小的妹妹,每一步都摇摇晃晃。
林向阳伸手想接过晓雨,晓梅却固执地摇摇头:“大哥,你…你病刚好…”她喘着气,额角渗出了细汗。
林向阳喉咙一哽,默默把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只是加快了脚步,替她们挡开一点迎面吹来的冷风。
转过一个街角,粮站那低矮的院墙和灰扑扑的门脸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门口那景象,却让林向阳的心猛地一沉。
人!
密密麻麻的人!
一条粗粝的长龙,从粮站那扇刷着剥落绿漆的木门里蜿蜒而出,沿着冰冷的墙根,一首甩到了几十米外的胡同口!
男女老少,个个面有菜色,裹着臃肿破旧的棉衣,袖着手,跺着冻僵的脚,在清晨的寒气里缩着脖子,眼巴巴地朝着粮站里面张望。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躁的、饥饿的沉默,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的哭闹偶尔刺破这份凝固。
队伍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缓慢而痛苦地向前蠕动着。
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晓梅的脸瞬间白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林晓雨趴在她背上,吓得不敢出声。
林卫国的肚子也不叫了,他呆呆地看着那条长龙,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恐的神色。
“排…排最后吧。”
林向阳的声音干涩,他拉着晓梅冰凉的手,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长龙的尾巴。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队伍里的人们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有同病相怜的麻木,有看到“拖油瓶”组合的些许怜悯,但更多的是漠然。
没人说话,也没人让出位置。
生存面前,同情是奢侈品。
他们成了这条绝望长龙最新的一截尾巴。
凛冽的北风毫无遮挡地刮过,穿透他们单薄的衣裳,带走最后一丝体温。
时间在饥饿和寒冷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队伍一点点往前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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