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冰水池边，皂角液的泡沫沾在青石板上，没等融透就被寒气凝住，成了层薄薄的白霜。
指尖蹭过去，能摸到细碎的冰粒，连带着皂角的涩味都裹了冷意，往人骨头缝里钻。
翠儿手里攥着件素色宫装，布料是细棉布的，本就禁不起蛮力，她却像没察觉似的，拇指和食指掐着布角往两边扯，搓衣板上 “吱呀” 响，布面己经起了圈毛边，像被耗子啃过似的。
她的目光却没在布上，只时不时抬眼，瞪向不远处的瑶春 —— 那眼神像淬了冰，连风都吹不散里头的怨。
昨天的事还像根细刺，扎在翠儿心里拔不出来。
她洗坏了容妃的绣帕，帕子上的并蒂莲用的是双股绣线，本要顺着纹路揉，她却图快，攥着帕角猛搓，线全松了，花瓣缺了半边，像被撕坏的画。
张嬷嬷拿着帕子，当着全院子的人把帕子摔在她面前，声音尖得能刺破冻雾：“手比脚笨！
连块帕子都洗不明白，留你在浣衣局占位置吗？”
最后罚她抄五十遍宫规，她趴在冰冷的长桌上抄到半夜，指尖捏不住笔，肿得像浸了水的馒头，写出来的字都歪歪扭扭。
可转头，嬷嬷就站在瑶春的竹筐旁，摸着叠得齐整的青布服，声音软了半截：“还是瑶春利索，做事让人放心。”
更让她气闷的是，嬷嬷竟把送贵妃宫衣裳的活也交了瑶春 —— 那可是宫里最体面的差事，若是做得好，说不定能被贵妃身边的人瞧上，调去更好的地方。
“凭什么她就总被夸？”
翠儿咬着牙，后槽牙磨得发响，指尖用力掐进布面，指甲盖都泛了白。
“不就是比我早入宫两年，会点破洗衣的法子吗？
叠衣裳整齐算什么？
我要是想做，也能叠得像模像样！”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把所有错都归到瑶春身上，“若不是她总抢着表现，嬷嬷也不会总盯着我挑错！
我洗坏帕子，还不是因为她总把轻松的活抢去，留些难洗的给我！”
旁边的宫女秀儿见她脸色铁青，手里的洗衣棒都快被捏断，赶紧把头埋得更低，搓衣服的动作快了几分。
浣衣局里谁都知道，翠儿性子急，又爱钻牛角尖，这时候搭话，指不定会被她迁怒。
翠儿没得到回应，心里的火气却没降，目光扫过瑶春工位旁的竹筐，落在筐沿搭着的布包上 —— 那布包是粗麻布的，边角缝了圈青线，里面藏着瑶春最宝贝的桂花皂。
她见过瑶春用那块皂，洗贵妃宫的绫罗帕子时，瑶春把皂在温水里揉出泡沫，淡金色的泡泡裹着桂花香，连最难去的汗渍都能揉得干干净净。
瑶春当时还跟她说过，这皂是她攒了三个月月钱，托杂役房的林宫女从宫外换来的，宫外的桂花晒了三回，磨成粉混在皂里，香得能留好几天，瑶春平时都舍不得用，只洗最贵重的衣物才拿出来。
“要是没了这块皂，看她怎么洗贵妃宫的衣裳！”
一个念头突然在翠儿心里冒出来，像野草似的疯长，让她指尖都发颤。
贵妃宫的云锦披风金贵得很，用普通皂角洗，要么洗不干净，要么会伤了真丝，瑶春没了桂花皂，肯定洗不好！
到时候张嬷嬷定会罚她，说不定还能让嬷嬷知道，瑶春也不是样样都能干，不是只能她被夸！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张嬷嬷的声音，枣木杖敲在青石板上，“咚、咚” 声压过了洗衣的动静：“瑶春，院里的热水缸空了，去井边打两桶热水来，贵妃宫的披风得用温水浆洗，凉了洗不透浆！”
瑶春应了声 “是”，手里的帕子刚叠到一半，赶紧放在竹筐里，拿起墙角的两个空水桶 —— 水桶是铁皮的，冻得冰手，她用袖口裹了裹桶耳，又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棉袄的领口磨破了，风往里灌，冻得她脖子发僵。
她走得匆忙，搭在竹筐上的布包忘了收，布包的口子松着，能隐约闻到里头飘出的桂花香。
翠儿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像揣了只兔子，撞得她胸口发慌。
她偷偷扫了圈周围，秀儿埋着头搓衣服，春桃还在擦眼泪，秋纹盯着木盆发呆，没人注意这边。
她深吸一口气，假装木盆里的衣服缠在了一起，弯腰去捞，脚步一点点挪到瑶春的竹筐旁。
指尖飞快地伸进布包，触到那块方方正正、带着温乎气的桂花皂时，她心里一阵窃喜 —— 皂角的桂花香沾在指尖，甜得让她发晕。
她赶紧把皂角攥在手里，塞进腰间的荷包里，荷包是她入宫时娘给的，缝得严实，能藏住皂角的香味。
做完这一切，她又飞快地挪回自己的工位，拿起洗衣棒用力捶打衣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捶打的力度太大，溅起的冰水落在手背上，她都没觉出冷。
井边离浣衣局不远，可没一会儿，就传来瑶春的脚步声 —— 铁皮水桶撞在青石板上，“哐当” 响。
翠儿悄悄抬眼，见瑶春提着两桶热水回来，额角沁着细汗，汗珠子沾在鬓发上，很快就凝了层白霜。
井边的冰结得厚，得先用铁钎凿开冰面，再把水桶放下去，提上来时要费很大的劲，寻常宫女提一桶都要歇两歇，瑶春却提着两桶，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脸冻得发红，像抹了层胭脂。
瑶春把热水倒进大缸里，水汽冒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走到竹筐旁，伸手去拿布包里的桂花皂 —— 下午要浆洗贵妃宫的云锦披风，得用桂花皂先揉出泡沫，才能护住披风的真丝。
可她伸进布包的手却空了，她皱起眉，把布包整个翻过来，倒了倒，除了几根掉落的棉线，连皂角的影子都没见着。
布包的口子是松的，她明明早上出门时系了个死结，现在结却开了，线还松松垮垮地挂着。
“我的皂角呢？”
瑶春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又把竹筐里的衣服都翻了遍，连竹筐的缝隙都看了，还是没有。
她记得早上确实把皂角放在布包里了，难道是被风吹走了？
可浣衣局的竹筐都放在靠墙的地方，风从院门口吹进来，根本吹不到这边。
布包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可皂角却没了，显然是被人拿走了。
翠儿在旁边看着，心里暗暗得意，嘴角都快翘起来了，却故意凑过来，假惺惺地问：“怎么了瑶春？
找什么呢？
脸都白了。”
“我的桂花皂不见了，” 瑶春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疑惑，还有点着急，“早上还在布包里的，就去打了趟水，回来就没了。
那皂角是我攒了好久的，洗贵妃宫的披风得用它。”
“桂花皂？”
翠儿故意夸张地睁大眼睛，手拍了拍大腿，“就是你平时舍不得用的那块？
会不会是哪个宫女拿错了？
毕竟大家的布包都差不多，说不定有人看错了。
要不你问问大家？”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笃定没人会承认 —— 宫里的规矩，私拿别人东西是大错，轻则罚跪，重则逐出宫，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敢说出来，怕惹祸上身。
瑶春没说话，只是又仔细翻了遍布包，指尖蹭过布包的粗麻纹理，心里隐约有了数。
浣衣局里，只有翠儿昨天被嬷嬷骂后，看她的眼神带着怨怼，刚才她去打水时，也只有翠儿离她的竹筐最近。
可没有证据，她不能随便说什么，若是说错了，不仅会得罪翠儿，还会被嬷嬷说她挑拨离间。
她只能咬了咬唇，把布包叠好收进怀里，目光落在大缸里的热水上 —— 没有桂花皂，只能用普通的软胰子试试，可软胰子去渍效果差，万一洗不干净披风，定会被嬷嬷罚。
翠儿见瑶春没怀疑到自己头上，心里更得意了，低头搓着衣服，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能感觉到桂花皂的形状，心里盘算着：等会儿瑶春用普通胰子洗披风，洗不干净定会被张嬷嬷骂，说不定还会把送贵妃宫衣裳的活换给别人，到时候，嬷嬷就不会只盯着瑶春夸了！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裹着冰水池的寒气，翠儿却没觉出冷，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像揣了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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