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那句听不出喜怒的“少出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棠梨宫彻底变成了孤岛。
宫门虽未落锁,但往来巡视的禁军侍卫明显多了起来,眼神警惕,步伐整齐划一,踏在宫道上的声音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杀。
连往日里还会借着送份例、传话由头进来巴结几句的低阶宫人,如今也都远远避着走,仿佛棠梨宫染了什么瘟疫。
锦书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要阴沉几分。
她屏退了左右,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夫人,不好了……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说咱们南陵镇守落云关的副将赵贲,被查出私通北岐部落,证据确凿……己经、己经枭首传阅九边了!”
北岐,正是此次北境叛乱中势头最猛的一部。
我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温热的茶水泼溅出来,烫在手背上,激起一小片红痕,却感觉不到疼。
心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寒冰堵住,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父皇……南陵那边,有何说法?”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锦书摇了摇头,眼圈泛红:“消息封锁得紧,只知道陛下震怒,在朝会上摔了折子……咱们南陵的使臣,连宫门都进不来了。
夫人,陛下他……他会不会迁怒于您?”
迁怒?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挤不出半分弧度。
何止是迁怒。
萧衍此刻没有立刻将我打入冷宫或是赐下白绫,恐怕己是看在这张与沈芷兮相似的脸庞上,最后的一点“恩典”了。
他留着我,或许是为了稳住南陵,或许……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我这个“逆臣之女”。
接下来的日子,棠梨宫真正成了死水一潭。
份例用度虽未明着克扣,但送来的东西,无论是炭火还是食材,都明显次了一等,连宫人们的态度也愈发怠慢,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轻蔑。
昔日因着“晚夫人”得宠(尽管这“宠”源自替身身份)而门庭若市的情景,恍如隔世。
我终日坐在窗下,看着庭院里那几株西府海棠。
春深了,花期彻底过去,连最后的残红也被风雨打落干净,只剩下满树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在日益燥热的天气里,沉默地滋长。
沉水香依旧点着,那冷冽的香气如今闻起来,只让人觉得窒息,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住脖颈,一寸寸收紧。
萧衍再未踏足棠梨宫。
偶尔能从路过宫墙外的喧嚣声,或是深夜远远传来的銮驾仪仗的鸣响中,捕捉到一丝他的踪迹。
他依旧忙碌,忙于平定北境叛乱,忙于处置与南陵相关的“逆案”,忙于……他的万里江山。
而我,这个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被他拥在怀中、唤着别人名字的替身,己彻底从他的世界里被抹去,无声无息。
心,从最初的惊惧、酸楚,渐渐变得麻木。
也好,就这样吧。
做一个被遗忘的傀儡,至少还能活着。
活着,或许还能等到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我几乎不敢奢望。
然而,命运的戏弄总是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我正恹恹地靠在榻上翻着一本早己看腻了的杂记,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宫女们压低的、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
锦书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古怪,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带着一丝为我而生的担忧。
她挥退左右,凑到我身边,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夫人……外面,外面都在传……沈、沈大小姐……可能还活着!”
我手中的书卷“啪”一声滑落在膝上。
沈芷兮……还活着?
那个早己葬身于三年前那场惨烈宫变大火、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幅画像和无数传说,让萧衍念念不忘、让我沦为影子的女子……还活着?
“怎么回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说是北境刚传回的密报,有人在叛军巢穴附近,见过一个极像沈大小姐的女子……虽然语焉不详,但、但说得有模有样……”锦书的声音越来越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
我垂下眼睑,盯着膝上书卷上模糊的字迹。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也没有绝望的窒息感,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荒谬的平静。
是啊,这才是话本里应有的结局。
替身终究是替身,正主归来之日,便是赝品谢幕之时。
我这段偷来的、虚假的宫廷岁月,终于看到了尽头。
“夫人,您……”锦书担忧地握住我冰凉的手。
我缓缓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极淡、极飘忽的笑:“知道了。”
无需打探,也无需证实。
关于沈芷兮可能生还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宫廷。
压抑许久的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宫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那位传奇女子若是真的归来,会是何等光景。
朝堂之上,原本因南陵之事对萧衍颇有微词的沈家旧部,似乎也重新看到了希望,暗流涌动。
而棠梨宫,这座因“像”而存在的宫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显得愈发可笑和不合时宜。
连过往禁军巡逻时投来的警惕目光,都似乎变成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窥探和怜悯。
萧衍没有任何表态。
他依旧没有来棠梨宫,但整个皇城的气氛,却因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而悄然改变。
一种莫名的期待和躁动,在空气中弥漫。
我依旧每日坐在窗下,看着那几株沉默的海棠树。
只是不再看书,只是看着。
沉水香的气息萦绕不散,如今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嘲讽。
腕间的赤玉镯触手温润,这是南陵的旧物,母妃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我轻轻摩挲着镯子内侧一道极细微的刻痕,那是我幼时顽皮磕碰所致。
若沈芷兮真的归来,萧衍会如何待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不言自明。
或许,我该为自己寻一条出路了。
一条……不至于太过狼狈的退路。
夜色再次降临,棠梨宫内外一片寂静。
但我知道,这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潮。
而我这只被困在笼中的雀鸟,是继续等待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还是……自己撞向那冰冷的栅栏?
窗外,乌云遮月,星子隐匿。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真正的狂风暴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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