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秋，大靖王朝皇都，夜露深重。
刑部前侍郎萧慕白立于观星阁第九重檐下，夜风拂过他素白的衣袂，带来一阵压抑的咳嗽。
他身形清瘦，面色在琉璃灯下显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
在他脚下，七十二级汉白玉阶梯蜿蜒而下，如同一条苍白的巨龙。
礼部尚书张怀远的尸身，便是在第西十九级台阶上被发现的。
“寅时三刻，更夫看见张大人独自登阶。
卯时正，巡防营发现尸身。”
清冷的女声自阴影处传来。
冷月抱着剑，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剑鞘上一点寒光，映着她毫无波澜的眼。
“致命伤在咽喉，薄如柳叶的利器所致，一击毙命。”
萧慕白微微颔首，苍白修长的手指划过青石栏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迹。
“观星阁亥时闭门，寅时开启。
这五个时辰里，内外隔绝，唯一的值守太监发誓未曾听见任何异响。”
他说话间，目光己扫过周遭。
观星阁地势奇崛，独立于皇宫东南角，视野开阔，若非夜间，根本无人能悄无声息地靠近。
凶手，是算准了时间。
冷月无声地递来一物。
“张怀远左手紧握，指缝里有这个。”
那是半片极薄的金箔，边缘齐整，似是被利刃裁开，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扭曲的符文——似字非字，似图非图，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萧慕白的指尖在触到符文的瞬间几不可查地一顿。
同样的符文，三日前，他在彻查淮安侯谋逆案时，于侯府书房暗格的密信上见过。
也正是那封密信，触怒天威，让他从炙手可热的刑部侍郎，变成了今日待罪查案的“戴罪之身”。
“萧大人！”
阶梯下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新任刑部尚书李德全肥胖的身躯裹在绛紫官袍里，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脸上堆着官式的忧虑，“此案关系重大，陛下震怒，命你三日之内…”话未说完，萧慕白突然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肩头耸动，身形摇摇欲坠，殷红的血渍瞬间染上了雪白的袖口。
“大人！”
冷月一步上前扶住他。
李德全后面催促的话戛然而止，眉头紧锁，带着几分审视与不耐。
“旧疾复发…劳烦尚书大人禀明陛下，”萧慕白气若游丝，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下官…恐怕力有不逮，愧对圣恩…”李德全看着他这副风中残烛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最终挥了挥手：“罢了，你先回去好生休养，本官自会向陛下陈情。”
说罢，转身带着随从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半个时辰后，城南，一处门楣不齐的僻静宅院。
室内烛火温暖，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萧慕白端坐桌前，袖口的血迹犹在，脸上却己不见半分病容，眼神锐利如刀。
桌前围坐着三人。
一名身着劲装、眉眼灵动的青年，正低头摆弄着一只结构精巧的机关木雀，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墨家传人赵无妄。
旁边，一位身着异族服饰、容颜娇媚的女子，对着一面铜镜，指尖轻抚着脸上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她是来自苗疆的苏九娘。
另一侧，一位气质沉静、穿着朴素布衣的年轻男子闭目捻动着腕间佛珠，他是还俗不久的僧侣玄明。
冷月依旧抱着剑，倚在门边，如同最沉默的影子。
“张怀远脖颈的伤口，给我看看。”
萧慕白开口，声音平稳。
冷月展开一方绢布，上面是她凭借个人记忆精准绘出的伤口形状与尺寸。
“柳叶刀？”
苏九娘瞥了一眼，红唇微启，“苗疆‘鬼医’一脉倒是爱用这种阴柔兵器，杀人不见血，但据说二十年前就己绝迹江湖了。”
玄明缓缓睁眼，目光落在绢布上：“伤口自右下向左上倾斜，入肉三分，力道精准。
说明凶手身材比张大人矮上约半头，并且，是左手持刀。”
赵无妄终于从他的机关雀上抬起头，拿起手边一把黄铜尺比划了一下：“观星阁阶梯的宽度是二尺三寸。
要在这么窄的地方，正面杀人，伤口如此整齐，且阶梯上除坠落滴落的血迹外并无喷溅痕迹，除非…除非死者当时并非正面迎敌，而是正侧身让路。”
萧慕白指尖轻点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张怀远官至二品，深谙官场礼仪。
在这深夜的观星阁阶梯上，能让他主动侧身避让的，其身份地位，满朝文武不超过七人。”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
他缓缓展开那半张金箔符纸，声音低沉：“淮安侯案的关键证人死于这种符文之下，如今，力主严查此案的张怀远也死了。
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锵——”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是冷月的剑鞘抵住了地面。
她并未说话，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里，掠过一丝冰寒的杀意。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萧慕白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带着冷冽的意味，“所以，从今日起，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刑部侍郎萧慕白。
我们需要一个‘己死’的闲人，和一支藏在最深暗处的利箭。”
他取出一卷边缘己泛黄的名录——这是他被贬离刑部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二十年间，刑部记录在册却悬而未决的奇案、诡案。
而在许多案件的旁边，都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几个名字，正是此刻屋内的几人。
“从今天起，这里是‘拾遗斋’。”
他拿起名录，将其凑近烛火。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其化为灰烬，纷纷扬扬落在桌上一块新刻的桃木牌上。
木牌上，是赵无妄刚刚雕好的八个篆字：神机案牍，勘破迷途。
窗外，夜枭的啼鸣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不祥。
苏九娘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指尖看似随意地一弹，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色烟雾飘出窗外。
檐上，传来一声闷响，似有重物滚落。
“第一个探路的来了。”
她声音柔媚，腕间银镯叮咚作响，如同情人间呢喃，“公子，要留活口吗？”
萧慕白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不必了。”
“把外面那具尸体，连同这张符文…一起打包，送到李尚书府上。”
“就说，故人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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