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会议上的硝烟,被厚重的办公室门隔绝在外。
但对于老李来说,另一场更为残酷、无声的战役,正在他那个位于城东老居民区的家里上演。
家里的光线总是有些昏暗,即使是在白天。
朝北的客厅,窗户不大,楼间距又近,阳光成了吝啬的访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无法散去的药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老李坐在客厅那张用了十几年、边缘己经磨得发白的旧沙发上,腰杆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
他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算不上明亮的天光,手里捏着一沓厚厚的纸张。
那不是文件,而是一张张来自不同医院的票据、费用清单和催款通知。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节因为长年累月的伏案工作而略显粗大。
此刻,这双能精准绘制复杂图纸、调试精密仪器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在一行行冰冷的数字上缓慢移动,像是在破解一道无解的难题。
“住院费:¥8,750.40靶向药物(注射):¥18,500.00/次影像学检查:¥2,300.00特殊护理费:¥560.00/天”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枚尖锐的钉子,敲进他的心里。
他不用计算器,那些数字早己在他心里反复加总过无数遍。
医保能报销一部分,像一道脆弱的堤坝,勉强挡住了洪水的正面冲击,但那些昂贵的进口靶向药、大部分的特殊治疗费,如同无情的暗流,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迅速淹没着这个家庭本就捉襟见底的积蓄。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旧公文包,里面有一个存折,上面的数字,在一次又一次的“暗流”冲刷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抽屉里,还躺着几张信用卡,额度早己用完,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里屋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
老李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迅速将手里的票据整理好,胡乱地塞进沙发垫子下面,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站起身快步走了进去。
妻子躺在靠窗的床上,脸色苍白,因为疾病的消耗和药物的作用,显得异常憔悴。
曾经乌黑的头发变得稀疏干枯,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看向他的眼睛,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愧疚。
“吵到你了?”
老李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他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没有。”
妻子摇摇头,声音虚弱,“在看什么?
又是……那些单子?”
她的目光试图越过他,看向客厅。
“没,没什么。”
老李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语气故作轻松,“就是一些……单位的工作,带回来看看。
你感觉怎么样?
要不要喝点水?”
他转身去倒水,动作因为刻意掩饰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不敢让她看到那些账单,那只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于病情无益。
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这沉重的枷锁。
倒完水,扶着妻子慢慢喝下。
看着她吞咽时脖颈处凸显的锁骨,老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
他曾是单位的技术标杆,图纸上的任何细微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信奉规则,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
可如今,他面对的是一套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规则”——疾病的规则,医药费的规则,还有那看似合理、却在关键时刻冰冷如铁的福利制度的规则。
他回到客厅,颓然坐下。
目光扫过墙角儿子书桌上贴着的“奋斗”二字,那是孩子考上大学时写的,如今看来却有些刺眼。
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想起被叫停的“员工关爱基金”。
那是黑暗中唯一透进来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但至少代表着希望,代表着组织还没有完全忘记他们这些挣扎的个体。
他曾偷偷幻想过,如果基金能批下来,哪怕只能覆盖一次靶向药的费用,对这个家庭也是雪中送炭。
可现在,这丝光也被掐灭了。
张薇那句“规则的红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他和他的希望之间。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首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将昏暗的室内映照得光怪陆离。
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桌前,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份被他珍藏的、己经有些折痕的“员工关爱基金”方案草案。
他摩挲着封面,仿佛还能感受到陈默在讲述它时,那种灼热的、能感染人的激情。
最终,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认命般的苍凉。
他慢慢地将那份草案一下、一下地揉成一团,纸团皱缩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然后,他抬手,将它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哐当”一声轻响。
不是纸团落地的声音,而是他心中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是最后一点关于体制温暖、关于规则庇护的幻想。
他走到妻子的房门口,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床上那抹瘦弱的、被病痛折磨的身影。
夜色渐浓,吞没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透过老花镜片的眼睛里,映着窗外遥远的、冰冷的光,以及深不见底的、无声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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