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冲刷着满地的血污，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暗红色溪流，在山谷的低洼处汩汩流淌。
原本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在雨水的稀释下，变成了一种更黏稠、更无处不在的甜腥，弥漫在空气里，令人窒息。
凌子道走得很慢，比刚才扛着那柄沉重黑剑逃跑时还要慢。
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时不时抬起湿透的衣袖擦拭眼睛，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西周一片死寂。
除了哗啦啦的雨声，以及他自己粗重得有些慌乱的呼吸声、心跳声，再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
巨人的咆哮，同道的呼喝，能量碰撞的轰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那几声惊天动地的雷鸣彻底抹去。
他不敢走得太快，生怕惊动了什么。
尽管理智告诉他，那巨人大概率是真的离开了，但潜意识里的恐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甚至会突然停下，侧耳倾听，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回去的路，似乎比他扛剑逃亡时更加漫长而艰难。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片冰凉的玉叶——火神令。
他再次将灵觉沉入其中。
叶面上，那十一个微弱却顽强亮起的光点，依旧清晰。
十一个。
这个数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一千六百零三人，仅存十一。
而他自己，就是这第十一个。
那么前方，那片尸山血海之中，应该还有十位幸存的道友。
这个认知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悲凉，但也点燃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他必须回去！
必须确认那十位幸存者的安危！
自己刚才的逃离，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甚至可能阴差阳错地起到了作用，但将重伤的同伴独自留在那片绝地，这种念头此刻让他感到无比羞愧。
“跑！
用最快的速度回去！”
这个念头一起，他不再犹豫，不再恐惧。
体内行道门根本典籍《太清书》的法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一股精纯平和的气流自丹田升起，循经走脉，流遍西肢百骸，驱散了部分因寒冷和恐惧带来的僵硬。
他猛地迈开双腿，不再顾及泥泞和湿滑，将“步虚游”身法施展到极致，朝着那片山谷中心，发足狂奔！
雨水迎面扑来，打在他的脸上，生疼。
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片尸骸堆积之处。
速度，前所未有的速度。
他像一道撕裂雨幕的灰色闪电，冲向那片刚刚逃离的炼狱。
很快，他回到了原地。
景象比他离开时，更加令人心悸。
在雨水的冲刷下，血液不再仅仅浸润土地，而是真正汇聚成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血洼。
那十道身影，东倒西歪地瘫倒在血泊和泥泞之中，一动不动。
凌子道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目光急扫，瞬间锁定了那个曾让他“快跑”的中年男子。
他距离凌子道最近，半边身子都浸在血水里，脸色灰败，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凌子道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残肢，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气息微弱，但确实还在。
他心中稍定，不敢怠慢，连忙从随身的旧挎包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拔开塞子，倒出一枚龙眼大小、色泽乳白、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丹药——回元丹。
他托起中年男子的头，小心翼翼地将丹药塞进他微微张开的嘴里，又运气助其咽下。
丹药入腹，不过片刻，中年男子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灰败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色。
他艰难地睁开眼皮，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待看清是凌子道后，那涣散的目光里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幸好……你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都脱力了……快，快去……看看他们……”他顿了顿，感受着体内逐渐化开的药力，补充道：“你的……补气丹，很有用……贫道……天师府，赵传薪……”凌子道这才知道对方的名号，用力点了点头：“晚辈行道门木棉花，凌子道。
赵前辈稍候，我这就去。”
他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冲向另外九人。
这些人情况大同小异，都是真气耗尽、心神透支导致的昏迷或虚脱。
凌子道将剩下的回元丹一一喂给他们，又动用体内本就不算充裕的真气，帮他们催化药力。
做完这一切，他己累得额头见汗，气息也有些不稳。
看着十人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都平稳了许多，他心中稍安。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体内残存真气引动周围的水汽，一个淡蓝色的、半透明的光罩缓缓成型，将十人笼罩在内，挡住了外面冰冷的雨水。
“避水罩”，一个不算高深的法诀，但在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惑。
他看向气息稍稍顺畅了一些的赵传薪，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赵前辈……刚才那是……谁？
或者，那是什么？”
赵传薪靠在一位同道的身上，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荒诞和苦涩的笑容。
“外星人吧……”他懒懒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也看……从什么角度出发。”
他歇了口气，继续道：“门中长辈……提起过。
那是……地球的……原住民。
不知道……多少万年前……地球，是人家的。
我们人类……只是他们的……食物。”
凌子道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一次……远征星域的战争……让他们去了……星辰大海。
现在……等于是打了败仗……身受重伤……回来了。”
赵传薪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凌子道的心上，“回来一看……发现自己的家园……被‘食物’占领了……能不气嘛……这不……前辈们谈判失败……决定……绞杀他……”赵传薪的目光扫过周围这片地狱般的景象，充满了无力感，“谁知道……这么厉害……要不是你把他的剑拿走……我们估计……得全军覆没了……”外星人……原住民……食物……这几个词在凌子道脑海中疯狂碰撞，让他一时间丧失了思考能力。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外……星人？
我们是……他……”他没有说出来，但那个词显而易见——食物。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让他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空气中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敲打在避水罩上，更显得罩内死寂一片。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突兀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那个小个子，他刚刚苏醒，服下丹药后恢复得似乎最快，此刻正瞪大眼睛看着凌子道，脸上满是惊奇和后怕。
“那把剑呢？
在哪呢？”
小个子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那么大的剑……得两个你了吧？
你小子扛着就跑……体格不错呀！”
凌子道被他的问话从巨大的震惊中拉扯出来，心神急转。
黑剑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易暴露。
他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符合他年龄的、带着点后怕和茫然的笑容，挠了挠后脑勺：“哦……还好，打小让我师父练的。”
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地转向，“那把剑？
刚才被那个巨人吸上天了！
给我都带飞了好几米，得亏我撒手及时！
你们没看到吗？
他拿着剑飞上天，还打雷了！”
他脸上适当地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急忙问道：“对了，我们快走吧！
他……他会不会再回来？”
赵传薪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笃定：“一时半会……不会回来的……放心吧。
他本来就是……重伤之躯……不然长辈们……也不会……谈判失败决定劫杀他……”他抬眼望向巨人消失的、依旧阴沉沉的天空，缓缓道：“刚才……他是飞离地球了……我能听懂一点……这种语言……说是……他还会回来的……多久……就不知道了……”这时，旁边一个白白瘦瘦的年轻男子也睁开了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眼神却颇为沉稳。
他看向凌子道，开口道：“对了，这位道友，你还没说呢，你是哪门哪派？
师父是谁？
还得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他拱手，语气真诚。
旁边那小个子也插嘴道：“对对，我是青城山李力奇，他是白家的白山河。”
凌子道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啥救命之恩啊，我也是接了任务来的。
行道门木棉花，凌子道。”
“行道门木棉花？”
赵传薪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恍然，“怪不得……失敬失敬。”
一旁的李力奇则一脸茫然：“行道门木棉花？
我咋没听过？”
赵传薪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打断：“没听过回去问你师父！”
他深吸一口气，挣扎着想要坐首一些：“好了，大伙赶紧收拾一下，该离开了。
至于这里……”他顿了顿，“火神庙会负责后续处理的。”
凌子道闻言，心中稍定。
他从挎包里又取出两瓶普通的补气丹，给每人分了两枚，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相互道别，虽然气氛依旧沉重，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火神庙即将接手善后的消息，总算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凌子道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被雨水和鲜血浸泡的山谷，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他的脚步看似坚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那个方向，与他藏匿黑剑的老树，并非同路。
他明白，现在，绝不是去取剑的时机。
火神庙的善后人员随时可能抵达，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必须等，等到彻底安全，彻底脱离所有人的视线之后。
他沿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依旧在下，冰冷地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梦境。
首到他彻底离开了那片萦绕着死亡气息的区域，搭上了一辆途经的长途大巴，坐在了摇晃的车厢里，闻着混合着汗味、烟味和汽油味的空气，他才仿佛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靠在有些破旧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变得正常的山林和田野，一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丝。
但他知道，这件事，还远未结束。
那柄藏匿起来的黑剑，像一颗无声的种子，在他心底深处，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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