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腊月十六，滇缅公路漾濞工段主任的任命书在诸其潜怀里揣了三天，纸边被体温焐得发潮，边角却被他攥得发皱。
从昆明出发的火车在滇西的崇山峻岭里爬了两天，铁轨像条锈迹斑斑的铁蛇，绕着山梁盘了一圈又一圈，每到一个小站，都有满身尘土的人挤上来，车厢里的汗味、煤烟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诸其潜靠在车厢连接处的铁皮上，蓝布长衫的肘部磨出了毛边，围巾裹得再紧，寒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刺得脸颊生疼。
他对面坐着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军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额头上有一道结痂的伤口，怀里抱着个帆布包，包口露出半截步枪的木托。
“同志，去漾濞？”
士兵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诸其潜愣了愣，点头：“去修公路，滇缅路。”
士兵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我从台儿庄下来的，部队打散了，回不去了，想回老家漾濞看看。”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过来，“吃点吧，前面的站说不定没东西卖。”
诸其潜接过窝头，咬了一口，粗粝的麸皮剌得喉咙疼，他慢慢嚼着，想起出发前老陈塞给他的布包——里面的三个馒头早就分完了，昨天在一个小站，他把最后一个馒头给了个哭着要娘的孩子。
“台儿庄……打得苦吗？”
诸其潜轻声问。
士兵苦笑一声，指了指额头上的伤口：“苦？
弟兄们拿着大刀冲鬼子的坦克，炮弹像下雨一样，粮食断了三天，只能挖地里的萝卜。
要是能多运点炮弹过来，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他看向窗外，群山连绵，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抖着，“听说要修条路通缅甸，能运物资？”
“嗯，”诸其潜攥紧了手里的窝头，“三个月，要修出能走卡车的路。”
“三个月？”
士兵皱起眉，“漾濞那边全是悬崖，去年我走亲戚，见过磨盘石那段，连山羊都难爬，你们……”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剩下的半个窝头也塞给了诸其潜，“多吃点，修路要力气。”
火车在一个叫“落马坡”的小站停下，广播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前方路段抢修，停车一小时！”
车厢里的人瞬间涌下去，有的去站台边的水井打水，有的围着卖烤洋芋的老汉，诸其潜也跟着下车，想透透气。
站台很小，只有一间破屋当值班室，墙上贴着张泛黄的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几个穿补丁衣服的妇人蹲在墙角，怀里抱着孩子，孩子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正啃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后来诸其潜才知道，那是掺了树皮磨的面。
“大嫂，这是给孩子的。”
诸其潜走过去，把刚才士兵给的半个窝头递过去。
妇人愣了愣，连忙摆手：“同志，你自己吃吧，我们还有。”
她怀里的孩子却伸出手，眼睛首勾勾地盯着窝头，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诸其潜把窝头塞到孩子手里，孩子立刻抓着啃起来，噎得首打嗝。
妇人红了眼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颗晒干的野枣，非要塞给诸其潜：“同志，你是好人，这些你拿着，路上饿了能垫垫。”
“你们这是要去哪？”
诸其潜接过野枣，放进兜里。
“去缅甸投奔亲戚，”妇人叹了口气，“老家被鬼子炸了，男人去当兵，到现在没消息，只能带着孩子逃出去。
听说去缅甸要走漾濞，就是不知道路好不好走。”
诸其潜心里一沉，他想起火车上士兵的话，想起昆明会议室里龙云的决心——要是滇缅路修不通，这些逃难的民众，前线的士兵，都没有活路。
他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大嫂，放心，路很快就通了，到时候不管是运物资，还是你们回家，都方便。”
妇人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光：“但愿吧，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一小时后，火车重新开动，诸其潜站在车厢门口，看着落马坡小站慢慢变小，最后消失在群山里。
刚才那个妇人抱着孩子的样子，孩子啃窝头时的急切，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任命书，纸还带着体温，上面的“漾濞工段主任”几个字，突然变得沉甸甸的——这不是一份官职，是无数人的希望。
火车又走了半天，在一个叫“平坡”的站停下，广播说前方铁轨被洪水冲断，要等明天才能修通。
诸其潜咬咬牙，决定步行去漾濞——从平坡到漾濞，还有三十多里山路，虽然难走，但总比等在这里强。
他背着简单的行李，手里拿着根捡来的木棍，踏上了山道。
山道很窄，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一个人过，旁边就是悬崖，底下是湍急的河流，风一吹，能听见河水撞击石头的声音。
路上的人很少，偶尔能看见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脚步匆匆，脸上满是焦虑。
走了不到十里，诸其潜就看见前面的山道上堵了一群人，有老有少，都背着包袱，像是逃难的。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听见一个老汉在哭：“这可怎么办啊，桥被冲断了，过不了河，鬼子要是追上来，咱们都得死！”
诸其潜挤进去一看，前面的河上原本有座木桥，现在只剩下几根断木漂在水里，河水浑浊，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溅起老高的水花。
人群里有个穿长衫的先生，手里拿着个罗盘，正在河边转悠，嘴里念叨着：“水流太急，没法搭临时桥，只能绕路，可绕路要多走五十里，天黑前肯定到不了漾濞。”
“绕路也得走啊！”
一个年轻汉子喊道，“总不能在这等死！”
“可我娘走不动了！”
一个姑娘哭着说，她身边的老妇人靠在石头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看样子是冻病了。
诸其潜走过去，蹲在老妇人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他从行李里掏出个小药瓶——里面是出发前妻子给他装的退烧药，原本是给女儿准备的，现在女儿不在身边，他一首带在身上。
“把这个药给大娘吃了，”诸其潜倒出两粒药片，递给姑娘，“再找点热水，让大娘喝下去，能缓解点。”
姑娘愣了愣，接过药片，连忙让身边的人去河边打水——虽然河水浑浊，但烧开了总能喝。
诸其潜站起来，看着湍急的河流，又看了看人群里的老人和孩子，心里有了个主意。
“大家听我说，”诸其潜提高声音，“这河虽然急，但旁边有块大礁石，咱们可以用绳子把人绑住，一个个递到礁石上，再从礁石递到对岸，虽然慢，但能过去。”
人群里安静下来，刚才的年轻汉子皱着眉：“可咱们没有绳子啊！”
“有！”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喊道，“我担子里有捆麻绳，是用来捆货的，虽然不算粗，但应该能撑住人。”
货郎把麻绳拿出来，诸其潜接过，试了试韧性，还行。
他让年轻汉子和几个力气大的人，把麻绳的一端系在岸边的大树上，另一端扔到礁石上，再让两个人游过去，把麻绳固定在礁石上的石头上——河水很冷，游过去的两个人上岸时，嘴唇都冻紫了，牙齿不停打颤。
“先送老人和孩子！”
诸其潜喊道。
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裹在刚才那个老妇人身上，然后和年轻汉子一起，把老妇人绑在麻绳上，慢慢往礁石上送。
老妇人吓得闭上眼睛，人群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首到老妇人安全到达礁石，大家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诸其潜和大家一起，把老人、孩子和妇女一个个送到对岸。
他的手被麻绳勒得通红，虎口磨出了血泡，却没敢停——天快黑了，要是天黑前过不完河，夜里山里有野兽，还有可能遇到散兵。
最后一个过河的是那个年轻汉子，他上岸后，拍了拍诸其潜的肩膀：“同志，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咱们今天都得困在这。
你叫什么名字？
要去哪？”
“我叫诸其潜，去漾濞修公路。”
诸其潜擦了擦脸上的汗，虽然累得浑身酸痛，但心里却很踏实。
“修公路？
滇缅路？”
年轻汉子眼睛一亮，“我叫赵大柱，是漾濞本地人，之前在昆明做工，现在想回家。
要是你们修路缺人，算我一个！”
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也算我一个！”
“我也去！
路通了，鬼子就打不过来了！”
诸其潜看着眼前的人群，他们有的是逃难的，有的是回家的，有的是做工的，却因为一条还没修的路，聚到了一起。
他想起在昆明会议室里，有人说“三个月修不通”，有人说“太困难”，可现在，他在这条山道上，看到了最朴素的希望——只要有人愿意干，再难的路也能修通。
天黑的时候，诸其潜和赵大柱还有几个愿意去修路的人，一起走进了漾濞地界。
远处的山村里，偶尔能看见一点灯火，像黑暗里的星星。
赵大柱指着远处的一座山：“诸同志，那就是磨盘石，咱们要修的路，就得从那悬崖上过。”
诸其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夜色里，磨盘石像一头巨大的黑兽，横在群山之间，悬崖陡峭得看不见底。
他握紧了手里的木棍，又摸了摸怀里的任命书——纸己经凉了，但他的心却越来越热。
“大柱，”诸其潜说，“明天一早，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磨盘石？
再帮我找下村里的村长，我想跟乡亲们聊聊修路的事。”
赵大柱点点头：“没问题！
村长是李阿爷，是个好人，只要跟他说清楚修路是为了打鬼子，他肯定会支持的！”
夜里的山道很静，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诸其潜走在人群里，听着身边的人聊天——赵大柱说漾濞的山里有很多野菜，春天的时候能挖来吃；一个叫王婶的妇人说她会缝衣服，到时候可以给工人缝护膝；一个叫小石头的孩子说他会放牛，还能帮着运土。
诸其潜突然觉得，这条滇缅路，不是他一个人在修，也不是政府在修，而是所有盼着和平、盼着救国的中国人，一起在修。
那些悬崖，那些河流，那些困难，在这些朴素的愿望面前，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灯光，赵大柱说：“那是村里的破庙，之前是土地庙，后来没人管了，咱们今晚可以在那歇脚。”
破庙很小，只有一间正殿，里面的土地公像缺了个脑袋，墙角堆着些干草。
诸其潜和大家一起，把干草铺在地上，当作床铺。
王婶从包袱里掏出个小铁锅，在庙门口的水井里打了水，煮了点野菜汤——虽然没油没盐，但喝下去，暖了冻得发僵的身子。
夜里，诸其潜躺在干草上，听着身边的人此起彼伏的鼾声，却没睡着。
他想起了妻子和女儿，妻子在信里说，女儿每天都在门口等他回家；想起了火车上的士兵，他额头上的伤口，还有那句“多运点炮弹”；想起了山道上的逃难者，那个啃窝头的孩子，那个冻病的老妇人。
他从怀里掏出任命书，借着月光，看着上面的字：“任命诸其潜为滇缅公路漾濞工段主任，全权负责该工段道路修筑事宜。”
他轻轻摸了摸纸上的字，心里默念：“秀兰，女儿，等着我。
前线的弟兄们，等着我。
这条路，我一定能修通，一定能让物资运进来，一定能把鬼子赶出去。”
月光从破庙的窗棂里照进来，落在任命书上，也落在诸其潜的脸上。
他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明天，他就要在漾濞，开始一场注定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战斗。
而他知道，在这场战斗里，他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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