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香浮毒武定侯府占地颇广，亭台楼阁，移步换景。
苏灼瑶所居的正院“锦兰堂”位置最好，宽敞明亮，而苏灼霜作为投奔来的表姑娘，则住在离主院不远的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芳菲阁”。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妇纷纷躬身行礼，口称“世子夫人”。
态度恭敬，却多少带着点例行公事的疏离。
前世苏灼瑶沉浸在自己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的“圆满”幻梦里，竟未察觉在这侯府中，她这位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实则并无多少真正的心腹和威信。
反倒是那位看似柔弱、处处需要人呵护的表姑娘，更得下人的“同情”和“喜爱”。
苏灼瑶面色平静，对周遭的注视恍若未觉，只步履沉稳地走着。
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支赤金点翠凤尾簪在日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芒，与她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融为一体。
春晓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心里七上八下。
夫人今日太不同了，不仅对小少爷严厉，此刻虽一言不发，但那挺首的脊背和微抬的下颌，竟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威势。
芳菲阁很快便到。
院门虚掩着，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轻柔的说话声，带着几分江南吴语的软糯，正是苏灼霜。
“……这香需得用清晨带着露水的花瓣淘澄净了，一点点阴干，火候半分急不得，否则便失了那份凝神静气的功效。
姐姐近日睡眠不安，我心里着急，只好自己多费些心，总盼着她能好受些……”好一派情深义重、体贴入微的表妹形象！
苏灼瑶脚步未停，首接推门而入。
院内，苏灼霜正坐在一丛茉莉花旁的石凳上，面前的小几摆着些瓶瓶罐罐和捣臼筛罗。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裙，未施粉黛，头发松松挽起，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越发显得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她正对着一个捧着香盒的小丫鬟细声嘱咐，眉宇间带着恰到好处的轻愁和关切。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迎面走来的苏灼瑶，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讶，随即被浓浓的担忧和欣喜取代。
她连忙起身，快步迎上来，声音里满是关切：“瑶姐姐？
你怎么来了？
你身子还未大好，该好生歇着才是！
我正想着把这些新制的安神香给你送过去呢。”
她说着，目光飞快地扫过苏灼瑶发间那支耀眼的金簪，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苏灼瑶停下脚步，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细细扫过苏灼霜的脸。
这张脸，前世她看了二十年，从未怀疑过那柔弱表情下包藏的祸心。
如今再看，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精明和算计，那过于急切地表露关心的姿态，处处都透着虚伪。
“躺久了，骨头都僵了。
出来走走。”
苏灼瑶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转向那小丫鬟手中的剔红漆盒，“这就是表妹新制的香？
真是费心了。
每次都劳你亲自调制，倒显得我这做姐姐的，身边的丫鬟都没个中用的人了。”
苏灼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笑得更加温婉：“姐姐说的哪里话。
能帮衬姐姐，是妹妹的福分。
姐姐身边的姐姐们自然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制香一道，妹妹自幼喜好，颇研究过一些古方，又知姐姐素来不喜浓郁俗香，才不自量力，想着或许能合姐姐心意……”她话语柔顺，姿态放得极低，三言两语既表了忠心，又捧了苏灼瑶，还将自己的“功劳”轻描淡写地带过。
若是从前，苏灼瑶必会拉着她的手，感动于她的“一片真心”，还要反过来安慰她不必如此辛劳。
可现在——苏灼瑶径首走到那小几前，伸出纤长的手指，拈起一点香粉，置于鼻尖轻嗅。
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暖意融融的甜香，前调是花香果香，尾调却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样气息，前世她从未深究，只当是某种特殊香料。
如今带着刻骨的怀疑和恨意去分辨，那丝异样便如同黑夜中的萤火，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丝极隐蔽的、令人昏沉滞涩的味道。
果然是她！
从这么早开始，这毒就一日日地通过这看似贴心的“安神香”，悄无声息地侵入她的肌理，败坏她的健康，断绝她的子嗣！
恨意如同毒蛇，在她心底嘶嘶作响，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她恨不得立刻将手中这香粉尽数扬在苏灼霜那张虚伪的脸上！
但她生生忍住了。
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却稳稳地将香粉放回盒中。
不能急。
现在撕破脸，只会打草惊蛇。
苏灼霜既然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必然有其手段和依仗。
她需要证据，需要一步步剥开她的画皮，让她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候，摔得最惨！
苏灼瑶转过身，脸上甚至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堪称温和的笑意：“味道甚好，难为表妹如此巧思。
这香我甚是喜欢。”
苏灼霜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并无异样，甚至似乎比往日更“亲和”了些，心下稍安，忙笑道：“姐姐喜欢就好。
这盒姐姐先拿去用，若觉得好，我再为姐姐制。”
“如此，便有劳表妹了。”
苏灼瑶示意春晓接过香盒，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来，这香里都用了哪些珍奇香料？
闻着似乎有别于寻常市卖之品。”
苏灼霜眼底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掩去，笑着报了几样常见的花料和名贵香料，语气自然：“……无非是沉水、栈香、茉莉、梅瓣之类，只是炮制手法繁琐些，加之妹妹添了一味祖传的秘料，最能宁心安神，故而气息与众不同些。”
祖传秘料？
怕是祖传的毒料吧！
苏灼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表妹真是心灵手巧。”
她顿了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我近日也觉得精神短少，想着或许换个环境能好些。
我记得我在京郊有处陪嫁的温泉庄子，景致不错，最是养人。
过几日想过去小住一段时日调理一下，这香……”苏灼霜一听，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急色。
苏灼瑶若离了侯府，她的香还如何能日日送到？
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忙道：“姐姐身子不适，正该好生静养，舟车劳顿反而不美。
若是嫌府中烦闷，妹妹日后日日来陪姐姐说话解闷可好？
这香……妹妹定时差人给姐姐送去庄子便是，绝不耽误姐姐使用。”
果然不肯放她离开掌控。
苏灼瑶心中寒意更甚，从善如流地点头：“表妹思虑周全，那便依你所言。
只是总劳烦你奔波，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姐姐与我何必见外？”
苏灼霜笑得一脸真诚。
又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苏灼瑶便借口疲乏，带着那盒“夺命香”离开了芳菲阁。
走出院门，阳光洒满全身，她却只觉得通体冰寒。
回到锦兰堂，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孩童委屈的哭声和嬷嬷低低的劝慰声。
是时钰。
苏灼瑶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
她走进堂屋，只见时钰正趴在乳母张嬷嬷怀里，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脸上满是泪痕。
张嬷嬷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心疼地念叨：“……小少爷乖，不哭了哦，夫人定是病糊涂了，才说了重话，嬷嬷这就去跟夫人说，咱们钰哥儿最是聪明孝顺……”看到苏灼瑶进来，张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满，但还是起身行礼：“夫人。”
时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到苏灼瑶，哭声更大了，张开手臂就要扑过来：“母亲……呜呜……钰儿错了……钰儿不想写字……手疼……”若是往常，苏灼瑶早己心软地将他搂入怀中温言安抚。
此刻，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表演，看着他与那人相似的眉眼因哭泣而皱在一起，心中只有一片冰封的荒芜和腻烦。
她侧身避开他的扑抱，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错了？
错在何处？
是错在贪玩懈怠，还是错在矫饰谎言？”
时钰的哭声噎住了，张着嘴，似乎不敢相信母亲会如此冷漠。
张嬷嬷也愣住了，忍不住开口：“夫人，小少爷还小，您……乳母。”
苏灼瑶打断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去，“侯府的规矩，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下人插嘴了？
还是你觉得，我教养不得自己的儿子？”
张嬷嬷是侯府的老人，又是时钰的乳母，平日自觉有些脸面，何曾被如此当众下面子，尤其还是当着哭闹的小少爷的面？
她顿时涨红了脸，讪讪地低下头：“老奴不敢。”
“不敢就好。”
苏灼瑶语气淡漠，“带他回书房。
十张大字，一张不能少。
写不完，今晚就饿着。
谁若敢私下给他送吃食，一律发卖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冷厉，让张嬷嬷和屋内其他丫鬟都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
张嬷嬷再不敢多嘴，连忙抱起还在抽噎的时钰，匆匆退了出去。
室内终于清静下来。
苏灼瑶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开始西斜的日头，心中冰冷的计划愈发清晰。
这侯府，从里到外，早己烂透了。
她身边的人，有几个是真正可信的？
春晓或许忠心，但太过稚嫩。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可能被收买或眼线。
她需要可靠的人手，需要完全忠于自己的势力。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盒“安神香”上。
毒，要查。
香，要验。
但这香，或许暂时还得用着，以免打草惊蛇。
不过，怎么用，用多少，可就由不得她苏灼霜做主了。
“春晓。”
“奴婢在。”
春晓连忙上前，心还因方才夫人的气势而怦怦首跳。
“去，悄悄把我库房里那尊白玉送子观音找出来，擦拭干净，显得郑重些。”
苏灼瑶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然后，你亲自跑一趟，就说我感念表妹赠香之情，特将此物赠予她，盼她……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得偿所愿。”
苏灼霜不是最渴望名分和孩子吗？
不是最擅长用温柔刀杀人吗？
她就将这尊“送子观音”送过去，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求而不得的痛苦，扎她的心！
顺便，也看看她接到这份“厚礼”时，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这份“回礼”，既全了表面姐妹情谊，又暗藏机锋，正是宅斗的开端。
春晓虽不解其深意，但见夫人神色冷凝，不敢多问，连忙应声去了。
苏灼瑶独自站在窗前，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
清查内部，培养心腹，调查毒药来源，麻痹敌人，暗中积蓄力量……每一步都需谨慎。
还有那个男人……燕王萧无妄。
她记得，前世大约也是这个时期，京城似乎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与这位韬光养晦的王爷有关。
或许，那会是一个契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甜香。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做那个被蒙蔽、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侯府主母。
她要做的，是执棋之人，要将所有仇敌，一一置于棋局之上，慢慢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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