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时间像泡了水的棉絮,每一秒都沉得拖不动,消毒水的气味裹着焦虑,黏在空气里散不开。
孟宴臣抵着冰凉的墙面,湿透的衬衫紧贴后背,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可这点冷,远不及心底那片冻得发僵的凉。
手术室上方“手术中”的灯亮得刺眼,像块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眼底,更把心尖灼得发紧。
“孟宴臣!”
带着哭腔的呼喊突然撕开寂静。
孟宴臣抬眼,就见翟淼跌跌撞撞奔过来,头发乱得像被狂风扫过的草,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眼里满是慌得没了神的恐惧。
“叶子呢?
叶子怎么样了?”
翟淼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指尖凉得像冰,还在止不住地抖。
“在里面手术。”
孟宴臣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反手扶住快站不稳的翟淼,把人扶到旁边长椅上坐下,“医生说是撞击引发的内出血,得做紧急手术。”
翟淼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捂住嘴,把呜咽声死死压在喉咙里,肩膀一抽一抽地颤。
“怎么会这样……”孟宴臣盯着手术室的门,心里的焦灼像被小火慢熬,没个尽头。
等翟淼情绪稍缓,他才开口,问出憋在心里半天的话:“翟淼,叶子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之前说她父母……”翟淼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掉眼泪,声音还裹着哽咽:“叶子她……太苦了。”
她抬头望向虚空,眼神飘得老远,像是在回想那些叶子要么轻描淡写、要么绝口不提的过往。
“她爸妈在她高一那年,开车去镇上给她买复习资料,回来路上遇上山体滑坡,连人带车都没了……”翟淼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浸着化不开的苦,“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啊,天一下子就塌了。”
孟宴臣的心猛地一缩。
十五岁,没了爸妈……他想不出那是多大的打击,能把一个半大孩子的世界砸得稀碎。
“后来呢?”
他追问,声音不自觉放轻,好像怕惊扰了那些沉得扛不动的过往。
“后来只能去跟叔叔过。”
翟淼的嘴角扯出点嘲讽的笑,“那哪叫家啊……她叔叔婶婶,根本把她当免费保姆,当甩不掉的累赘。”
接下来的话,像一幅阴沉沉的画,在孟宴臣面前慢慢铺展开。
父母留下的那点抚恤金,没几天就被叔叔以“帮你存着”的名义拿走了。
叶子住在叔叔家堆杂物的小房间里,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做饭、喂猪、扫院子、洗一大家子的衣服……所有脏活累活都压在她单薄的肩上。
稍微做得不称意,迎来的就是婶婶尖着嗓子的骂,还有叔叔冷冰冰的白眼。
“他们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纯粹浪费钱,想让她辍学去打工。”
翟淼说着,眼里冒起火来,“可那时候叶子成绩多好啊,是学校里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
她心里门儿清,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拼了命也得抓住。”
就这么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硬是一个人较上了劲。
叔叔婶婶不给学费书本费,她就趁周末和假期,往附近采石场跑,帮人敲石头,去餐馆洗碗,一分一毛地攒。
学校老师知道她的情况,帮着申请了助学金,可那点钱,根本不够用。
“最难的时候,她叔叔把她锁在家里,不准她去学校。”
翟淼的声音里带着后怕,“是叶子偷偷找了村长,又去求班主任和校长,几个人一起上门说情,几乎是硬逼着她叔叔点头,她才勉强把高中读完。”
孟宴臣静静听着,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闷得喘不上气。
他打小在优渥里长大,从没为吃饭穿衣犯过愁,更没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要拼到这份上,才能争到读书的权利。
眼前好像浮现出那个在采石场挥着锤子、汗流浃背的瘦小人影,也看到她被锁在屋里,眼里又绝望又不甘的模样。
“那……上大学呢?”
他几乎能猜到,后面的路肯定也不好走。
果然,翟淼脸上的愤懑更重了:“高考成绩出来,叶子考上了燕大,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叔叔不光不高兴,还觉得她要飞走了,没法再帮家里干活。
他们背着叶子,给她找了个邻村的包工头,年纪老大了,愿意出十万块礼金。”
“他们想用她换钱,以后好给自家儿子娶媳妇。”
翟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根本没把叶子当亲人,就是把她当成能卖钱的东西!”
孟宴臣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商场上的利益交换他见得多了,可这样赤裸裸糟践亲情、践踏人的事,还是让他觉得恶心又窝火。
“叶子怎么可能答应?”
翟淼接着说,语气里满是对好友的佩服,“她哭过,闹过,甚至说要去死,都没用。
她叔叔铁了心要那笔钱。”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叶子要被逼到绝路时,这个看着走投无路的姑娘,却拿出了让人意外的冷静和硬气。
“后来叶子主动找她叔叔谈。”
翟淼回忆着叶子当时跟她说的话,“她说可以去上大学,但绝不嫁人。
她给叔叔写了字据,说上大学时会勤工俭学,以后工作了,每个月固定给他们寄一千块,首到寄够十万为止。
就当是……还他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也把自己的自由买下来。”
用往后好几年的债,换一个读书、逃出去的机会。
孟宴臣闭上眼,能想到叶子说这话时,心里有多委屈,又有多决绝。
每个月一千,一年一万二,要还完十万,得八年多。
她几乎是把自己刚起步的日子、最好的青春,都拿去填那个贪得无厌的坑。
“她叔叔算了算,觉得这样虽然钱来得慢,但能细水长流,而且不用跟叶子彻底闹僵——毕竟她以后工作了可能赚得更多,就勉强答应了。”
翟淼叹了口气,“叶子就是这么来的这座城市,读的大学。
她拼命学习拿奖学金,还同时打好几份工,每个月雷打不动给叔叔寄钱……她自己过得多省啊,我看着都心疼……”翟淼的话断了,走廊里只剩她低低的哭声,还有远处传来的医疗仪器“滴滴”的声响。
孟宴臣半天没说话。
以前他只觉得叶子倔,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天真和固执。
现在才明白,她那看着单薄的肩膀,早扛过了别人扛不住的重量。
她的坚韧不是温室里养出来的,是在又硬又冷的石头缝里,硬生生钻出来的劲儿;她的善良也不是顺境里的点缀,是见过人心最脏的恶意后,还愿意在雨里给别人递把伞——哪怕那伞破破烂烂,甚至可能让自己淋更多雨。
他想起暴雨里,她站在那里护着陌生人的样子。
那不是一时冲动,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危险”和“不公”的本能反抗。
她自己淋了太多雨,所以见不得别人再挨淋。
而他孟宴臣,以前或许还带着点上位者的打量,刻意跟她保持着距离。
现在,那些模糊的印象全被这些带血带泪的细节冲散、重塑。
震惊、佩服、心疼,还有点说不出的愧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涌。
他看着手术室紧闭的门,好像能穿过那扇冰冷的金属门,看到里面那个又在跟命运较劲的姑娘。
这一次,她不用一个人扛了。
孟宴臣摸出手机,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一个号码。
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李秘书,帮我查个人,叫叶子——就是树叶的叶。
我要她所有的资料,尤其是她叔叔家的情况,还有那份‘还款协议’的细节,越细越好。”
“另外,联系国内最好的外科和内科专家,让他们立刻到市中心医院会诊。
对,现在,马上,不能耽误。”
挂了电话,他走回长椅边,目光稳稳落在“手术中”的指示灯上。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