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
琉璃在混沌中浮沉,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毒沼中升腾的气泡,不断炸开——母亲决绝的眼神、父亲燃烧魔力时刺目的金光、鬣狗幽绿的瞳孔……还有最后那只落在额头上,干燥而温暖的手。
是幻觉吗?
是死前的慰藉吗?
不。
一股清凉的液体缓缓滑过喉咙,带着草木的苦涩与一丝奇异的甘甜,所过之处,灼烧的肺叶和抽搐的肌肉仿佛被温柔的风抚过,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几分。
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暖流,开始在她近乎枯竭的体内艰难地循环。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吞咽。
意识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逐渐从无尽的黑暗深海中浮现。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能看到跳动的、温暖的火光轮廓。
随后,视野慢慢清晰。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干燥简陋的洞穴里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和某种不知名的大叶片,隔绝了地面的阴冷。
一小堆篝火在洞穴中央静静燃烧,驱散了沼泽特有的湿寒与部分毒雾,跳跃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篝火旁,坐着那个灰白色长袍的身影。
他背对着她,正用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均匀些。
那根看似普通的橡木法杖,就随意地靠在他手边的岩壁上。
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在琉璃此刻的感知中,却像一座沉默的山峦,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危险。
琉璃的心脏猛地一缩!
人族!
刻骨的仇恨瞬间冲散了刚刚积聚起的一丝暖意。
她几乎是凭借着野兽般的本能,猛地想要弹起身体,龇出并不尖锐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然而,透支的身体背叛了她的意志,剧烈的动作只换来一阵天旋地眩晕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她重重地摔回干草垫上,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竖瞳,死死盯住那背影,充满了警惕、恐惧,以及毫不掩饰的敌意。
拨弄火堆的手停下了。
灰袍法师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照下,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却不显苍老的面孔,岁月的刻痕深邃,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如同雨后的晴空,深邃得能倒映出跳动的火焰,也倒映出琉璃此刻狼狈而凶狠的模样。
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更没有琉璃熟悉的贪婪或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仿佛眼前不是一只虚弱的珍稀兽人,只是一块需要处理的顽石。
“省点力气。”
他的声音低沉,“毒素还没完全清除,你现在的力气,连只沼泽地鼠都抓不住。”
他拿起身边一个简陋的木杯,递了过来。
杯子里是温水,散发着淡淡的药草气息,与之前她喝下的液体同源。
“喝掉。
如果你想死,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回外面那群鬣狗的包围圈里,它们对你的兴趣显然比我大。”
琉璃紧紧闭着嘴,眼神依旧凶狠,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法师见状,也不强迫,只是将杯子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面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琉璃愣住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外,手指自然舒展,做了一个表示“无害”或“放弃武力”的通用手势。
同时,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与琉璃极具攻击性的首视,这是一种对敏感兽类表示安抚的非挑衅姿态。
“我叫埃德温,一个流浪法师。”
他简单地自我介绍,语气依旧平淡,“我对你的皮毛、血脉,或者能在黑市换多少金币,没有兴趣。
救你,只是因为恰好路过,而放任一个生命在眼前消逝,违背我的某些…原则。”
他的首白让琉璃有些犹豫。
仇恨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对方截然不同的态度,像一盆冰水,让她的敌意稍微冷却了一丝丝。
她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但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地上的水杯。
干渴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那温水的诱惑力巨大。
生存的本能最终压过了疑虑。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抓起杯子,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温热的、带着药草清甜的水流入喉咙,极大地缓解了她的不适。
看着她喝水,埃德温重新转过身,继续拨弄火堆,仿佛她的存在与否,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洞穴里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琉璃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的声音。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洞外,遥远的沼泽边缘,隐约传来了几声尖锐的、类似某种夜行鸟类的啼鸣。
埃德温拨弄火堆的手微微一顿。
琉璃的耳朵也瞬间竖了起来,警惕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是佣兵们常用的联络信号!
他们追来了!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向埃德温,后者依旧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但侧脸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些许。
“他们……是追我的。”
琉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知道。”
埃德温的回答简短而肯定。
他甚至没有问“他们”是谁。
“三个全副武装的人类佣兵,带着一条嗅觉灵敏的沼泽猎犬,半个时辰前就到了沼泽边缘,正在犹豫是否进来。
你的血迹和气味,把他们引到了这里。”
琉璃的心沉了下去。
三个佣兵,还有猎犬!
在这片难以分辨方向的毒沼里,她根本无处可逃。
她看向埃德温,眼中充满了绝望。
这个陌生的人族法师,会怎么做?
把她交出去换取报酬?
还是任由她自生自灭?
埃德温终于再次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写满恐惧的脸上和那双晴空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像是……一丝厌倦。
“看来你的仇恨名单上,又要多几个名字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但在此之前,你得先活下来。”
他站起身,拿起靠在岩壁上的橡木法杖。
“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不要动。
火堆有驱散低级毒虫和掩盖气息的作用。
如果我天亮前没有回来……”他顿了顿,看了琉璃一眼,“那你最好祈祷自己的运气足够好。”
说完,他迈步走向洞口,灰袍的身影融入浓稠的雾气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沼泽吞噬。
洞穴里只剩下琉璃一个人,还有一堆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篝火。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外面是穷追不舍的敌人,身边是未知的“救助者”。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干草垫上,父母的惨状、族人的哀嚎、狼族叛徒的黑铁徽记、佣兵狰狞的嘴脸……一切的一切,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活下去……报仇……这个信念再次支撑着她。
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感知周围。
空气中,那些活跃的元素,风、水、甚至脚下大地微弱的脉动,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
是濒死体验带来的变化?
还是……那个法师做了什么?
时间在寂静和恐惧中缓慢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洞外的沼泽死寂得可怕,偶尔传来奇怪的窸窣声或远处的嚎叫,都让琉璃心惊肉跳。
或许只是片刻,或许真的很久,洞外突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猎犬哀鸣,随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几声模糊的人类惊呼和怒吼,还有武器出鞘的铿锵声。
然后,是几声沉闷的撞击声,以及一种奇异的、仿佛空间被扭曲的嗡鸣声。
战斗发生了!
而且结束得极快。
琉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洞口。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而从容。
埃德温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洞口,他的灰袍依旧干净,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只有手中那根橡木法杖的顶端,似乎隐约缭绕着一缕未曾散尽的奥术微光。
他走进洞穴,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出去散了散步。
他看了一眼依旧保持警惕姿势的琉璃,淡淡地说:“解决了。
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追兵敢轻易深入这片区域。”
解决了?
三个全副武装的佣兵,还有猎犬,就这么……解决了?
琉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个法师的实力,远超她的想象。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救她?
真的只是因为所谓的“原则”吗?
埃德温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走到火堆旁坐下,从随身的一个小布袋里取出一些干粮,掰了一半递给琉璃。
“吃。
你需要恢复体力。”
这一次,琉璃没有太多犹豫,接过了干粮。
是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麦面包,嚼在嘴里如同木屑,但她却吃得异常认真。
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积蓄力量。
她一边吃,一边偷偷观察着埃德温。
他吃完自己那份干粮后,便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冥想状态。
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周身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魔力波动与周围的自然元素产生着和谐的共鸣。
琉璃看着跳动的火焰,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仇恨依旧是她生命的底色,但这个神秘法师的出现,像是一道强行照进黑暗深渊的光,刺眼,陌生,却让她看到了一丝……不同于仇恨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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