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回春堂后院的灯火却比往常熄得更晚些。
景明坐在自己小屋的床沿，膝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
里面是两套换洗的粗布衣裳，一套针脚细密、显然是陈老亲手缝制的冬衣，几包常用的草药，还有一小袋沉甸甸的、带着师父体温的铜钱。
包袱旁边，是那枚用红绳系着的青铜罗盘，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寂的冷光。
白日里镇上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
青阳宗开山收徒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波澜。
适龄的少年们兴奋雀跃，家长们奔走打探，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景明摩挲着包袱皮粗糙的布料，心头五味杂陈。
去青阳宗，意味着离开这生活了十六年的青牛镇，离开这间充斥药香、给了他温暖和安稳的回春堂，离开视他如亲子的师父。
前路未知，他那沉寂的星盘，注定了他此行大概率是徒劳，甚至会遭受更多的冷眼与嘲笑。
可是……“你的路，不在这方寸小镇。”
师父的话言犹在耳。
那话语里没有强迫，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与期许。
他知道，师父是希望他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哪怕只是碰壁，也是一种经历。
还有刘婶……想起前几日刘婶病情好转后，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感激，絮絮叨叨说着她那个一去不回的儿子，说若是他当年能有宗门倚靠，或许……景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这世间，有太多的无奈与别离，也有太多像他一样，渴望改变却无力改变的普通人。
他或许资质平庸，但他有力气，肯吃苦，也认得几个字。
就算进不了青阳宗，难道就不能在宗门外的大城里找个药铺当学徒，或者凭着一身力气谋条生路？
总好过一辈子困在这小镇里，让师父的晚年也跟着清贫。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青铜罗盘上。
师父说它只是个老物件，能定心神。
他拿起罗盘，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去，白日里那些纷乱的思绪，竟真的奇异地沉淀了些许。
罗盘上的指针依旧静止，那些繁复的刻度在灯下显得神秘而古老。
它真的……只是件旧物吗？
“吱呀——”房门被轻轻推开，陈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了进来，粥里还卧着一只金黄的荷包蛋。
“晚上就没见你吃多少，趁热吃了，明天还要赶路。”
陈老将粥碗放在桌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师父……”景明喉头有些发紧。
陈老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膝上半开的包袱，和放在一旁的罗盘，缓缓道：“东西不必带太多，青阳宗山下的青阳城，比我们这小镇繁华百倍，缺什么到了再置办也不迟。
这铜钱你收好，穷家富路，在外面别亏待了自己。”
“师父，这钱……拿着。”
陈老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在这镇上，有医馆，有田地，饿不着。
你此去，用钱的地方多。”
景明低下头，鼻子发酸，默默地将钱袋塞进包袱最里层。
“到了青阳宗，尽力就好，莫要强求，也莫要与人争强斗狠。”
陈老看着他，眼神慈和，“修行之路，艰险漫长，非只有点亮星盘一途。
守住本心，立身正首，比什么都强。
若……若事不可为，就回来。
这回春堂，永远是你的家。”
“嗯！”
景明重重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弟子记住了。
师父，您……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别太劳累了。”
陈老笑了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就像过去无数个清晨送他出门采药时一样：“去吧，早些歇着，明天还要起早。”
老人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景明一人，和那碗散发着热气的米粥。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腔翻涌的情绪压下，小心地将青铜罗盘贴身收好，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紧贴着胸口。
然后，他端起粥碗，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
粥很暖，蛋很香，是家的味道。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回春堂门口，景明背好那个小小的青布包袱，对着站在门前的陈老，深深一揖到地。
“师父，弟子走了。”
陈老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挥了挥手：“去吧。”
景明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药铺，看了一眼师父在晨光中愈发清晰的白发，毅然转身，迈开了步子。
青石板的街道上，雾气尚未散尽，己有不少背着行囊的少年在家人的陪伴下，向着镇外走去。
相熟的人家互相打着招呼，叮嘱声、鼓励声、隐隐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
景明孤身一人，步履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师父一定还站在门口望着。
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汇聚的人越来越多。
有马车的人家己经开始装点行李，更多的人则是和景明一样，选择步行。
少年们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憧憬，对即将到来的仙门测试议论纷纷，猜测着青阳宗的宏伟，憧憬着自己点亮星盘、一飞冲天的未来。
景明默默走到人群边缘，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墩坐下，将包袱放在膝上，目光平静地望向那条蜿蜒伸向远方的官道。
官道尽头，是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云雾缭绕之处，便是青阳宗所在。
他的未来，就在那云雾深处。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又一次的失望，还是全新的开始？
他只知道，他己踏出了这一步。
他摸了摸胸口的罗盘，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宁。
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也照亮了少年清秀而坚毅的侧脸。
人群开始骚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走了！”
景明站起身，背好包袱，汇入了那支带着梦想与忐忑的队伍，向着远山，迈出了第一步。
前路漫漫，少年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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