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散去,并非“萤火时光”的静谧幽暗,而是家中熟悉的、带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妈妈刚做好的煎蛋香气。
林小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又被狂跳的血液冲开。
他回来了!
真的回到了那天早上!
他就站在玄关,穿着那身蓝色运动外套,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悲伤而微微发抖。
而那个他日思夜想、在噩梦中无数次惊醒却再也抓不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弯着腰在系鞋带。
爸爸!
林海峰!
他穿着那身挺括的警服常服,肩章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而温暖的光泽。
他的背影依旧宽阔,像一座沉默可靠的山,但此刻在林小树眼中,却脆弱得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叶子。
就是这样一个背影,在那个他赌气转身的瞬间之后,就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以百倍的速度流逝。
林小树能清晰地看到爸爸后颈处短短的发茬,看到他弯下腰时警服下摆露出的皮带扣,甚至能听到他系鞋带时轻微的摩擦声。
每一帧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只有一句话的时间!
“爸爸!”
林小树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濒死挣扎般的绝望。
林海峰系鞋带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有些诧异地首起身,转过头来。
那张刚毅的脸上带着一丝即将执行任务的凝重,但看向儿子时,眉宇间习惯性地染上温和的笑意,尽管那笑容在看到儿子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模样时,瞬间凝固成了惊愕和心疼。
“小树?
怎么了?
怎么哭成这样?”
林海峰立刻蹲下身,粗糙却温暖的大手习惯性地想去擦儿子脸上的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是又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关切,带着林小树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渴求的熟悉温度。
就是这声音!
就是这个眼神!
爸爸还活着,就在他面前!
巨大的酸楚和排山倒海的悔恨瞬间淹没了林小树。
他张着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石头堵住,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却因为那“只有一句话”的残酷限制而无法宣泄。
他看到了爸爸眼中的担忧和不解,看到了他眉宇间那丝因任务而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早上因为愤怒而推搡爸爸时,在爸爸手臂上留下的一小道红痕。
“我……” 林小树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嚎啕大哭的冲动。
他必须说出来!
必须!
时间在飞逝!
他能感觉到口袋里那个心爱的小警车模型似乎变得异常冰冷,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了!
照片!
那些照片也在消失!
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正从这个世界、从他的记忆边缘被无声地、残酷地抹去!
“爸爸!”
林小树猛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林海峰的脖子。
他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把脸深深埋进爸爸带着肥皂和淡淡烟草味的警服领口,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那挺括的布料。
林海峰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绝望的拥抱弄得措手不及,但他立刻回抱住了儿子,宽厚的手掌用力地、安抚地拍着儿子单薄的后背,声音放得更柔:“乖儿子,不怕不怕,爸爸在这儿呢。
告诉爸爸,到底怎么了?”
林小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爸爸的脸,想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最深处,即使代价是失去所有实物。
他抽噎着,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从喉咙里挤出来,破碎不堪,却凝聚着一个孩子全部的灵魂和悔恨。
“爸爸……对不起……我不该……不该推开你……我不该……说那些话……”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悲伤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我……我好爱好爱你……爸爸……我真的……好爱好爱你……你……你一定要回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不成声的呜咽。
林海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头看着怀里哭得肝肠寸断的儿子,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心疼、更深沉的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心脏的震动。
儿子早上那场激烈的争吵和推开他的愤怒还历历在目,此刻却抱着他哭得像个被遗弃的小兽,说着这样掏心掏肺的道歉和告白。
这太反常了!
这不像平时闹别扭后的赌气撒娇。
儿子眼中的悲伤和绝望,浓烈得让他心惊,仿佛……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
“小树……” 林海峰的声音也哑了,他用力收紧手臂,将儿子小小的身体更深地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儿子柔软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酸胀。
他无法解释儿子此刻的状态,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撕心裂肺的爱和悔恨是无比真实的。
“爸爸听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承诺,砸在林小树的心上,“爸爸也爱你,永远都爱。
爸爸……一定……” 他顿了顿,那个“一定回来”的承诺卡在喉咙里,作为警察,他深知任务的凶险,无法给出绝对的保证。
但他用力抱紧了儿子,用身体的力量传递着某种信念,“爸爸会记住你的话。
记住我的小树有多爱爸爸。”
就在这时,林小树感觉到口袋里彻底空了。
那个他视若珍宝的、爸爸在警营运动会上为他赢来的小警车模型,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
同时,他脑海中关于爸爸的某一张穿着警服、抱着幼小的他大笑的照片影像,也瞬间模糊、褪色,如同被橡皮擦擦去了一角。
代价!
正在支付!
“爸爸……” 林小树还想说什么,还想多看一眼,还想再感受一下爸爸怀抱的温度。
然而,世界开始摇晃、模糊。
林海峰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异样。
他抱着儿子的手臂忽然感觉轻了一瞬,仿佛儿子的存在感在减弱。
他心头莫名一紧,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更用力地抱紧儿子,却感觉怀里的孩子像握不住的流沙。
林小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惊恐地看着爸爸的脸在晨光中渐渐模糊。
“小树?!”
林海峰的声音充满了惊骇和不解,他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光影。
“爸爸——!”
林小树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绝望。
就在他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到爸爸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震惊和痛楚,化为了某种恍然大悟般的、沉痛到极点的悲悯。
林海峰的嘴唇似乎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说了一句什么,但林小树己经听不见了。
刺眼的白光如潮水般退去,冰冷、陈旧的檀香气味取代了家中煎蛋的温暖气息。
林小树踉跄一步,脚踩在“萤火时光”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巨大的失重感让他几乎跪倒。
他回来了。
清晨的阳光、爸爸怀抱的温度、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一切如同被强行抽离的梦境,只留下心口一个巨大、冰冷、空荡荡的窟窿。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没有警徽,口袋里也空荡荡的,那个小警车模型彻底消失了。
他回来了,带着那句终于说出口的“对不起”和“我爱你”,也带着…一无所有。
“爸爸……”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是哭泣,更像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
他环顾着这间寂静、幽暗的小店,书架、留声机、檀香…一切都和之前一样,却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那个他拼命拥抱的身影,那个带着烟草味的怀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绝望。
他用尽全力换来的,只是一次短暂的重逢,一句迟到的道歉,然后……就是永恒的失去。
那些照片,那些模型,那些能证明爸爸存在过的、能让他触摸到爸爸温度的实物…都没了。
他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陆潮声依旧站在柜台后,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站在屋子中央、被绝望笼罩的小小身影,看着他如同被抽走了脊柱般慢慢佝偻下去的肩膀。
林小树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小脸望向陆潮声。
那双曾经充满倔强和希望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
他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挪到柜台前,小小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真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的颤抖,充满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明知无望却又不甘心的求证,“照片…一张…一张也没有了吗?
那个…那个小警车…真的…真的找不回来了吗?
就…就一点点…一点点爸爸的东西…都没有了吗?”
他仰着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柜台冰冷的木面上。
陆潮声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也没有重复那残酷的规则。
他只是沉默地、极其缓慢地,从柜台后绕了出来。
他走到林小树面前,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
林小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和那双仿佛能吸纳一切痛苦的眼睛。
陆潮声伸出了手。
那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去触碰男孩的脸颊,也没有去擦他的泪水。
它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落在了林小树单薄、因为抽泣而微微耸动的肩膀上。
那触碰很轻,甚至带着一丝凉意,却奇异地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让林小树剧烈颤抖的身体有了一个短暂的、微弱的支点。
他茫然地看着陆潮声,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流淌。
陆潮声的手在林小树肩上停留了片刻,那力道似乎微微加重了一瞬,带着一种无言的、冰冷的安抚。
然后,他的手顺着男孩瘦小的手臂,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滑落,轻轻拂过男孩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外套的口袋边缘。
动作流畅而隐蔽,快到林小树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无法察觉。
仿佛只是拍灰,或是调整了一下衣角。
做完这一切,陆潮声收回了手。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林小树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没有怜悯,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沉寂的、仿佛洞悉了太多秘密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短暂的靠近从未发生。
他的目光移向了角落那个沙漏,细沙依旧在缓慢流淌,只是上层那几颗冰晶,似乎又融化了一颗。
林小树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陆潮声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了。
巨大的空洞感和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击垮。
他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塌陷下去,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颤抖。
他没有力气再追问,也没有力气再停留。
他一步一顿地朝着那扇虚掩的门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拖着整个世界。
门外的槐树路,路灯昏黄的光晕拉长了他孤零零的影子,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陆潮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小小的、被悲伤彻底压垮的身影融入门外的夜色。
首到林小树瘦小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光晕尽头,他才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视线。
店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角落的沙漏,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陆潮声低头,摊开自己刚刚拂过男孩口袋的那只手。
掌心空空如也,但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他面无表情地合拢手掌,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感受某种残留的温度,或者…某种代价带来的细微刺痛。
他转过身,走向那个放着“归墟之盆”的角落。
盆底,那撮警徽化成的银芒灰烬,似乎黯淡了一分。
槐树路尽头,昏黄的路灯下。
林小树麻木地走着,夜风吹在湿漉漉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将冰凉的手插进了外套口袋。
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一个东西。
不是小警车光滑的金属触感,而是…一种略显粗糙的、带着棱角的硬物边缘。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他看清了——那不是模型,不是警徽。
那是一张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照片。
照片上,爸爸林海峰没有穿警服。
他穿着家常的旧T恤,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一种林小树几乎从未见过的、有些傻气却无比温暖灿烂的笑容。
他正蹲在地上,张开双臂,而照片的角落里,一只小小的、穿着开裆裤的脚丫正兴奋地朝爸爸的方向迈去——那是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林小树。
这是妈妈藏起来的相册里,他偷偷翻看过无数次,最喜欢的一张。
爸爸笑得那么开怀,那么真实,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危险都暂时远离了他。
这张照片…它应该消失了!
和其他的照片一起!
林小树死死攥着照片,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无法理解的狂喜而剧烈颤抖起来。
冰凉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滚烫地砸在照片上爸爸灿烂的笑脸上。
他猛地回头,望向“萤火时光”那扇在夜色中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小门。
门内一片幽暗寂静,什么也看不清。
只有槐树路上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路灯孤寂的光。
“谢谢你!
店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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