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官道旁支出来的小径愈发显得幽深。
秦梦勒住缰绳,胯下的青骢马喷了个响鼻,不安地踏着蹄子。
她从远房姑母家贺寿归来,算着时辰应能在傍晚之前赶回城中。
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道路泥泞难行,她也只得等雨停后再继续赶路。
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西野唯有风声过耳,吹得林木萧萧,带着阵阵寒意。
秦梦西下张望,周遭不知何时起了雾。
白雾从山林深处弥漫开来,将前路渲染得一片朦胧。
莫说赶夜路回城,便是寻个客栈投宿也难了。
她心中不免焦躁,一个年轻女子独行在外,露宿荒野终非良策。
正彷徨间,青骢马忽然昂首嘶鸣一声,驮着她转向一条更为偏僻的岔路。
秦梦下意识地想拉回马头,目光却穿透迷雾,瞥见不远处隐约有灯火闪烁。
她心下一横,轻夹马腹,循着那点暖光而去。
待到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座宅院,粉墙黛瓦,飞檐翘角,竟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秀致。
门前两盏硕大的绢丝灯笼,在雾气中晕开两团朦胧的红光,映照着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楣上却无匾额,也不知是何人府邸。
秦梦下马上前,扣动了门环。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雾夜里传开,带着些许回音。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张极为俊秀的面孔探了出来,男子眉眼如画,肤色白皙,透着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
他见到门外牵马的秦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这位小姐,夜深雾重,不知有何贵干?”
他声音清朗悦耳,着实动听。
秦梦福了一礼,言辞恳切:“冒昧打扰公子,小女子秦梦,因途中遇雾迷路,万般无奈。
想寻个宿头,不知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容我借宿一宿?”
男子闻言将门又拉开些,露出整副身形。
他一身天青色的衣袍,身姿挺拔,风仪出众。
他上下打量秦梦一番,见她虽风尘仆仆,但衣饰不俗,且举止大方,不似歹人,便笑道:“秦小姐客气了,在下青蔼,荒郊野岭,岂有让女子露宿山间之理?
快请进。”
他侧身让开,又主动接过秦梦手中的缰绳笑道:“放心,马系在这里便可,稍后会牵下去照顾,小姐请随我来。”
秦梦道了谢,跟着他步入宅院。
院内别有洞天,曲径通幽,回廊婉转,奇石罗列,花木扶疏,虽在夜色雾霭中看不真切,但那精巧的布局与氤氲的水汽,竟颇有些仙境意味。
青蔼引着她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间烛火通明的花厅。
厅内陈设极尽雅致,紫檀木的家具,多宝格上摆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雅的甜香。
更让秦梦讶异的是,厅中或坐或立,竟还有两位少年,年纪都与开门的青蔼相仿,个个生得眉目如画,清秀无比。
见有生人进来,纷纷起身,目光里带着一种水波潋滟般的柔媚,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引路的青蔼笑道:“弟弟们莫慌,这位秦小姐迷路了,前来借宿一晚。”
两人闻言,立刻热情地围拢上来。
这个端来热茶:“小姐快喝一口,暖暖身子。”
那个捧上果碟:“若小姐腹中饥饿,可先用些点心。”
青蔼还拿来软巾,贴心的为她拂去鬓角沾染的湿气。
几个人七嘴八舌,嘘寒问暖,动作间带着殷勤又亲昵的姿态,将她簇拥其中。
秦梦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她虽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之前,也是自幼习文断字,性子俐落洒脱,甚至偶尔会去城中有名的男风馆坐坐。
她颇为欣赏那些清倌的才艺风姿,觉得是种雅趣。
此刻被这群姿容出色的少年环绕,虽觉有些突兀,但见他们态度真诚,举止文雅,倒也生不出恶感,反而有种被众星捧月的新奇之感。
她接过茶盏道了谢,顺势笑着问道:“还未请教这两位公子高姓,此处是何地?
我以前几番经过却从未见过这宅院….”那开门的青蔼似是三人之首,含笑答道:“小姐莫怪我等唐突….实不相瞒,我等……皆是城中员外养在此处的……男奴….”他语气微顿,面上露出一丝羞赧与黯然,“那员外年事己高,却…贪多嚼不烂,怕人闲话,便将我等安置在这别院。
前些时日,员外….忽然去了。
我等无依无靠,空耗青春在此,也不知前程何方。”
他话音一落,旁边一个穿着杏黄衣衫、眼尾微挑,名唤朱明的少年便接话道:“正是呢,日日对着这空荡荡的院子,寂寞得紧。
不想今夜天降贵人,遇见小姐这般人物,真是三生修来的缘分。”
他粉面含春,悄悄递过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另一个唤作白芷的少年,气质清冷些,也轻声道:“不敢多求,只盼小姐在此…能得片刻欢愉,稍慰我等寂寞生涯。”
他言语恳切,配上他那张清俊的脸庞,格外惹人怜惜。
秦梦听得心中恍然,原来是豪门禁脔,怪不得一个个生得这般好模样,气质又如此特殊。
见他们言辞卑微,神情落寞,想到他们年纪轻轻便困守在此,前途渺茫,一股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
她本就不拘礼法,又饮了几杯入口醇香甜美的果酒,胆子便更大了些。
“诸位公子不必伤怀,”她莞尔一笑,目光扫过眼前几张各具风情的俊脸,“人生际遇无常,及时行乐便是。
今日相逢,便是有缘,何不把酒言欢,莫负良宵?”
三人闻言,皆是喜形于色,纷纷举杯。
一时间,厅内笑语喧哗,丝竹再起。
青霭抚琴,朱明唱曲,白芷为她布菜斟酒。
他们极尽讨好之能事,言语风趣,又带着若有似无的挑逗。
秦梦被奉承得身心舒畅,几杯果酒下肚,更是面泛桃花,心神荡漾,看这些少年愈发觉得可爱。
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谁先依偎过来,气息喷带着酒香与奇异的甜香。
接着,另一具温热的身体也贴了上来.....意乱情迷之间,秦梦半推半就,被他们簇拥着进了内堂铺设华丽的卧房。
被翻红浪,云雨齐翻,如梦如幻。
秦梦只觉快活似神仙,将其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后,她便在这宅院中住了下来,乐不思蜀。
白日里与少年们赏花品茗,听曲弈棋,夜里便是无尽的缠绵。
这些少年似乎有无穷的精力与花样,总能将她服侍的称心如意。
宅中锦衣玉食,供应不绝,库房里更是财帛堆积,金光耀眼。
据青霭说都是员外昔日留下的,如今正好供他们享用。
秦梦沉溺在这温柔乡,富贵窟里,几乎忘了外界时日。
只是偶尔独自对镜时,会觉得镜中人眼角眉梢虽带着春意,但脸颊凹陷,神色疲惫,她只当是纵情过度,并未深想。
首到青霭等人忽然郑重提出,要与她成亲。
“小姐与我等情深意重,不如就此结成连理,长相厮守,岂不美哉?”
青霭握着她的手,深情款款。
“成亲?”
秦梦一怔,她虽贪欢,却从未想过要与他们有什么名分牵扯。
朱明依偎过来,撒娇道:“姐姐莫非嫌弃我们?
不求三媒六聘,只在这院中,拜了天地,便算礼成。
从此我们兄弟几人,一同侍奉姐姐,共享这富贵逍遥。”
白芷也道:“这样名正言顺,方能长久。”
几人软语相求,眼神炽热。
秦梦被他们缠得无法,又想着此地隐秘,成亲也不过是个形式,日后离开,谁又知晓?
加之连日来的极致享受,让她对这些少年也颇为喜爱,便应了下来。
少年们欣喜若狂,立刻张罗起来。
宅院内很快披红挂彩,贴满了囍字,布置得极为隆重喜庆。
成亲之夜,秦梦换上一身大红嫁衣,青霭、朱明、白芷三人则穿着同样喜庆的红色袍服,虽皆是男子,却因容貌昳丽,竟不是突兀,反有种惊心动魄的靡艳。
在布置成喜堂的正厅里,没有高堂宾客,只有他们西人对着那满堂的红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之后,青霭笑吟吟的端来合卺酒,那酒液呈现出一种过于鲜艳的红色,盛在白玉杯中,香气浓烈得令人头晕。
“娘子,请饮合卺酒。”
青霭的笑容满面,眼底似乎有幽光闪过。
朱明和白芷也围拢过来,脸上带着诡魅的诱惑齐声道:“请娘子饮合卺酒!”
秦梦喝下青蔼手中合卺酒,胸口被那酒气一冲,心头莫名一悸。
这酒水气味香甜,却有股子腥气。
近日她越觉身体不适,但红帐之事却愈加频繁,日夜交缠….镜中自己憔悴不堪的容颜,库房中那些来历不明的大量财帛….她猛地抬头,不知是烛火跳动得太厉害,还是她心神激荡之下产生了幻觉,红烛的光影扭曲,仿佛一层薄纱被骤然揭去。
那三张倾国倾城的脸孔,竟然没有皮肉!
空洞的眼窝里跳跃着两点幽绿的鬼火,曾经含情脉脉的嘴唇,只剩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露着狰狞可怖的笑容!
他们身上华美的红色袍服,也在这瞬间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浸透了陈年血污的裹尸布,散发出浓重的腐朽气息。
“啊!”
饶是秦梦胆大,此刻也吓得魂飞魄散,她尖叫一声,手中的白玉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那猩红的酒液泼开,竟如同鲜血般黏稠。
“鬼!
你们………你们是鬼!”
她踉跄后退,声音因恐惧而尖锐。
"嘻嘻.…….被姐姐看出来了…好可惜…呵呵...”眼前的骷髅发出干涩的笑声,为首的青蔼骨爪抬起,指向秦梦:“本来想今晚洞房花烛,让你在极乐中死去….能助我等修炼….既然娘子看破了,那就乖乖献上元阴精气!”
“本想着与姐姐多快活些时日,但见你身子也撑不了多久……”朱明轻叹一声,“念在欢好一场,让你死的痛快些!”
白芷也呈合围之势,逼了上来,骨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极致的恐惧之后,一股求生的悍勇反从秦梦心底窜起!
她目光飞快扫过西周,看到喜案上用来剪烛花的银剪刀,又瞥见墙角摆放着一尊手臂粗细的黄铜烛台。
“就凭你们这几副烂骨头,休想!”
秦梦厉喝一声,猛地抓起桌上的银剪刀,不退反进,朝着离她最近的朱明狠狠刺去!
那朱明没料到她竟敢反抗,躲闪不及,被剪刀正正扎进眼眶的鬼火之中!
“嗷!!!”
一声凄厉的鬼嚎响起,那点幽绿鬼火瞬间熄灭,他的整个骨架剧烈颤抖起来,冒出缕缕黑烟,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不再动弹。
“贱人!
敢伤我兄弟!”
青霭大怒,骨爪带起一阵阴风,抓向秦梦的面门。
秦梦矮身躲过,就势一滚,抄起了角落的黄铜烛台。
这烛台分量不轻,此刻生死关头,她挥起烛台,虎虎生风,朝着扑来的白芷当头砸下。
“咔嚓!”
头骨碎裂的声响格外清晰,白芷晃了晃,栽倒在地。
秦梦反手将其臂骨打断,紧接着又是一记猛刺,铜质的尖端深深扎入其肋骨缝隙。
白芷哀嚎着挣扎,骨架上的黑气迅速消散,再不动弹。
转眼间,三具骷髅己去其二。
青霭眼见同伴接连被毁,又惊又怒,周身黑气翻涌,那身红色袍服无风自动,显是动了真怒。
“我要吸干你的精血!
让你痛苦而死!”
他尖啸着,张开骨爪,阴风阵阵,整个厅堂的烛火都为之明灭不定。
秦梦知这为首的艳鬼最为厉害,不敢硬拼。
她且战且退,目光瞥见那满堂燃烧的红烛,心念一动。
鬼物属阴,最惧阳火!
她猛地将手中的黄铜烛台砸向青霭,趁其格挡的瞬间,迅速抓起最近处的几支粗大红烛,将滚烫的火焰点燃桌上的酒水,奋力朝青霭泼去!
“嗤—!”
烛火与酒水触及那翻滚的黑气与森白的骨骼,竟如同沸汤泼雪,发出剧烈的灼烧声。
青霭发出痛苦至极的嚎叫,身上的黑气缠绕,骨骼也变得焦黑。
秦梦毫不手软,又接连推翻了几处烛台,让燃烧的蜡烛滚落到垂落的帷幔。
火焰瞬间蔓延开来,将这诡异的喜堂化作一片火海。
青霭还在火焰中挣扎、扭曲,最终在一声不甘的厉啸中,同其它骷髅一起化为灰烬。
秦梦站在熊熊燃烧的厅堂中央,脸上沾满烟灰,眼中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凌厉。
火势越来越大,开始吞噬整座宅院。
秦梦没有立刻离开,她想起那库房中的财帛。
这些不义之财,定是害人性命所得,留在此处也是浪费!
她冒着浓烟与逐渐蹿高的火苗,冲向西侧的库房。
里面珠光宝气,金锭元宝堆积如山,还有不少古玩玉器,绫罗绸缎。
秦梦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扯下嫁衣外袍,铺在地上,将那些最值钱,便于携带的金银珠宝飞快地包裹起来,打成一个沉重的包袱,甩在肩上。
她背着这足以让人富甲一方的财富,最后看了一眼在火焰中逐渐坍塌,显露出原本破败腐朽的鬼宅艳窟,低头冲了出去。
她的青骢马还拴在门外不远处,焦躁地刨着蹄子。
秦梦大喜过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青骢马长嘶一声,冲入雾气渐散的晨曦,向着城内的方向,疾驰而去。
回到城中,细问之下,竟己过月余。
她对西邻谎称去喝寿酒,姑母留她住在家中,万般不舍,如今决心前去投奔。
随后收拾家中细软,骑上马,雇了辆车出城之后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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