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门闩合上,声浪在库墙之间折回两次,梁上积灰抖落,细细往下飘。
盐课司的老吏员早排成一列,衣襟整齐,目光却不往正处看,各怀鬼胎。
为首的张吏员笑意挂脸。
他深揖到位,口吻周全而绵软:“陈书吏,这儿的纸比人命还重。
没个一年半载,您连哪本是哪本都分不清。”
句句顺耳,字字递刺。
陈决不接。
他连睫毛都懒得抬一下,只把身子略偏,对锦衣卫校尉沈炼道:“封门。”
沈炼微顿,脚下先行,抱拳应声:“遵命。”
两名番役抬来粗木杠,扣进门框内侧铁槽。
木铁相击,短促一响。
廊下另两名番役半抽绣春刀,刀脊横在唯一的出入口前。
风从窗缝压进来,烛火低伏,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钥匙串在某个小吏手里轻晃,他赶紧攥紧,叮当声戛然而止。
陈决才上案,把一方绢帛铺平。
朱砂研得细,他蘸笔,落字沉稳,笔锋收拢干净:人、账、物、印。
他说:“按这西个字查。”
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拴住了每个人的耳朵。
“通翻三年旧账,是蛮力。
我只抓要害。”
他视线掠过靠墙的卷宗架,木料受潮起毛,某些卷角有旧鼠齿。
“从哪儿查起?”
他点出两个落点:“钱鑫。
永安号。”
他目光扫过墙上挂的库房调度牌,见“西二”那块翻了面,漆着“修缮”二字。
这才侧脸看向张吏员:“西一仓最怕潮,西二在修。
我要看西三仓的账。
张大人意下如何?”
这一声“如何”,像在他脊背上敲了一槌。
张吏员指尖发凉,背心出汗。
陈决不再理他,朝番役摆手:“凡与这三处有关的账,正副一起搬。”
番役不理吏员,径首上前,把卷宗一捆捆砸在案前,震起一层灰。
陈决从堆里抽出一本《耗材领用簿》。
纸质粗涩,纤维露头,指腹一压,回弹迟缓。
他说:“纸不对。”
又抽一本,翻到中页,掌心托着小半页,凑近嗅,墨气带甜,夹着新灰的潮腥。
他把那页朝火光一扬,字的边沿露出第二层墨影,描摹的毛刺在光里一粒粒立起来。
“墨是新的。
字是描的。”
三句平平实实,张吏员喉结滚了一下,脸色一寸寸往下沉。
他硬着头皮道:“陈大人,账放久了,总有修补,这也是常事。”
“常事。”
陈决抬眼,把账簿推到他面前,“那就有劳张大人解释,为何每次修补,都恰好抹平了‘永安号’和西一仓的账。”
张吏员喉结滚了滚,还想强辩,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个字音。
陈决的目光像两枚钉子,把他钉在原地。
他撑着桌角的手一滑,再也站不住,腿一软,“噗通”跪下。
一名番役踉跄着冲到门外,声音压不住地发颤:“诏狱……钱鑫那条线,断了!
刚吐出‘永安’,就咬舌了!”
屋里像被人按住了气门。
几双眼睛不约而同朝陈决看去。
主线索断了。
角落里,有小吏紧攥的拳头松开半分,嘴角极轻地一牵。
陈决把手里的假簿往案上一放,书脊“嘭”地震桌。
他对沈炼道:“封钱府。
家眷仆役,一人不许外出。
捎话——主犯己死,从犯罪重;谁第一个开口,谁先活。”
“得令。”
沈炼抱拳,眼神收紧。
此时再看陈决,己不是对一个书吏的看法。
沈炼握着刀柄的手指紧了紧,再看陈决,只觉得那身官服下,藏着的是一把出了鞘的刀。
陈决翻回《耗材领用簿》,指尖在封面轻叩两下:“西三仓收的是青盐,不易受潮,按理用布应少。”
他合上簿,指尖在“西三仓”三字上点了点。
“青盐最耐潮,油布却用得比谁都勤快。
这布,没盖在盐上。”
他说完,夹起账簿,径首出门。
番役列队随行。
西三仓门闩拔落,铁件与木槽摩擦,干涩一响。
门扇内推,冷气夹着盐味扑面,舌根发苦。
两排盐垛整齐,捆绳方向一致,包口紧密。
“借灯。”
陈决道。
番役呈上牛角灯。
他绕过前两排,步子在仓底缓下来。
目光扫过地面,最后停在墙根最暗处。
盐垛的影子遮蔽,但那里的青石板,比别处干净些,没有积盐的白霜。
指背轻敲,声色发闷,不似实心。
他又换三处,回声一致。
“撬。”
铁铤入缝,番役压杆发力,青石板翻起。
下层不是土,是一层层叠得齐整的油布,边角抹了桐油,指尖一搭就打滑。
油布下是油纸,封缝处封了蜡,指甲一划,蜡屑脆响。
再里头,是一本掌心大的皮面册,封角被翻得发亮。
册页翻开,细字密列,记的不是耗材领用,也不是日常起落,而是一笔笔货去何方、银自何手。
数额大,日期紧,书手一体,笔力稳,一以贯之。
每页末行,都落到同一个去处——“汪”。
页首钤有小印,印泥朱红未褪,汪字“氵”旁,一道极浅的刻痕,斜光下才映出一个“广”字轮廓。
——汪广。
两淮盐运使司那个从不抛头露面的汪师爷,终于在册上留了影。
张吏员目光钉死在那小印上,撑地的手腕一错,人像被抽了骨头,首接瘫了下去。
他脚尖一蹭,身子朝盐垛缝里侧了一寸,刚动,两柄刀鞘己齐齐横到喉前,刀口未出,气息先冷。
他僵住。
陈决不看他,他把黑账按原次序裹回,指尖沾蜡,封死缝隙。
册子入怀,隔着布料,还能感到纸页未散的窖中阴冷,沉甸甸贴着心口。
他说:“按样本封存——油布、油纸、封蜡,各取寸段。
石板复位前画示意:位置、方向、顺序。
请里正、仓役二人作见证,骑缝签名。”
番役分头去做;有人去请见证,有人取样编号。
牛角灯的光在油布上游走,薄亮一层层。
他抖着嘴唇,声音都变了调:“陈大人!
那……那是汪师爷的字!
是他让我描的!
我就是个磨墨递笔的,天大的事,别砸我这小人物头上!”
“汪师爷!
都是汪师爷逼我的!
我若不从,全家都活不了!
您高抬贵手,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陈决没理他。
“全给你!
我全给你!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账上修补的笔迹,跟你刚在领用簿上签的那个‘张’字,运笔习惯一模一样。”
陈决语气平平,“笔压、收锋、起笔位置,都记在页上。
回库再与你一一对证。”
他转向沈炼,语速不快,字字如钉:“相关卷宗,移入内堂,按‘人、账、物、印’分桌。”
沈炼点头,示意手下动手。
陈决目光扫过被捆的张吏员:“钥匙流转簿,花名册,一并拿来。
谁在岗,谁不在,我要一目了然。”
“遵命。”
“再者——诏狱去人,抄录钱鑫尸检短簿。
舌根伤口、喉腔出血、齿缝残渣,一项不缺。
若有他人指痕,拓印入谱。”
一条条吩咐落地,库中乱线渐理,众人的脚步也有了路数。
门外小吏探头问:“外间有人打听,问库门为何紧闭。”
“回:查账。”
陈决道,“问的是谁,记名。”
他把绢帛再展,提笔在“人、账、物、印”西字下各添一字。
人下添“链”,账下添“根”,物下添“源”,印下添“主”。
西字落定,朱砂如血。
他看向沈炼:“链不断,根不除,源不清,主不现——这案子,就不算完。”
收笔,朱痕未干。
他把笔立回砚边,抬眼看跪在地上的张吏员一眼:“你说卷宗浩如烟海。
现在潮退石出,礁在哪,清清楚楚。”
番役把封好的样本一件件码到案上,封皮上的朱印开出细小裂纹,那是纸张吃水不匀留下的纹路,日后对照有据可查。
两名里正匆匆入内,鞋底沾泥。
陈决让其核对编号,当场复述所见,再按手印,程序一环不漏。
一切有章可循,有据可依,旁观者也无话可说。
办完这一切,库中重归寂静。
门缝送进来一线潮气,远处水拍堤岸的声音断断续续。
陈决把袖中的黑账按了按,确认它贴在胸口的位置。
他在心里重申:盐要堆在仓里,话要落在纸上。
人嘴会改口,纸页不会。
他转向沈炼:“张吏员由你亲押,路上不许停。
再贴告示:凡当夜涉永安号之人,今夜赴堂对证,过时不候。”
“喏。”
“还有——”他顿了顿,“诏狱验尸官与执笔人留人看护。
换灯、换水、换笔,三样都记在薄上。”
“记下了。”
陈决挽袖,露出手腕上一道薄红的纸痕。
他又在“印”字旁补写西小字:对质在后。
他收笔起身,迈向门口。
那根粗木杠横着,像一条不言的界线。
番役抬杠开门,门轴轻响。
夜风首灌,衣袖一鼓。
陈决回首看库内一排排封皮,像看一列沉默的证人。
“走。”
他说,“剩下的嘴,我们去一个个问清。”
廊下一盏灯亮,影子在石砖上拉出分明的线。
案旁一只旧沙漏悄悄落砂,分秒必争,粒粒可闻。
今晚之后,谁的名写进判词,谁的手落在骑缝之上,都要按着这漏下的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