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安琳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
院子里还笼罩着一层薄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这比紫禁城中终日萦绕的熏香要清新得多。
一夜未眠。
退婚的风波过后，安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安父整晚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安母则一首忙着收拾并不需要收拾的灶台，而安国强——她那个昨天还发誓要保护她的哥哥——不知何时溜出了家门，首到深夜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安琳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这棵树比她想象的还要古老，树干上刻着几道歪歪扭拉的痕迹，像是孩子的身高记录。
她凑近看了看，最下面一道旁边刻着"琳琳五岁"几个字。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这个安琳，从小就被家人如此珍视着长大。
而她安陵容的前世，除了母亲，又有谁真正在意过她？
"闺女，咋起这么早？
"安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安琳赶紧抹了抹眼角，转过身去。
安母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娘，您也没睡好？
"安琳接过粥碗，轻声问道。
安母摇摇头，拉着她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娘没事，就是担心你..."她欲言又止，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女儿的头发，"陈家那事，你别往心里去。
那种人家，嫁过去才是遭罪。
"安琳小口啜着粥。
玉米面的香气在口中化开，带着淡淡的甜味。
她想起前世在宫中，那些精致的点心，每一口都暗藏杀机。
而这碗粗陋的粥，却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爱。
"娘，我..."她刚想开口，院门突然被敲响。
安母皱了皱眉："这么早，会是谁？
"她起身去开门，安琳则下意识地往屋里躲了躲。
门开了，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安婶，早上好。
我是柳毅，来拜访安叔和安琳同志。
"安琳的心猛地一跳。
是他！
那个救她的军人！
她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
柳毅站在院门口，身姿挺拔如松。
他今天没穿军装，而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却依然掩不住那股军人特有的精气神。
他手里提着两个网兜，一个装着罐头和点心，另一个则是几本书。
安母显然愣住了："柳、柳营长？
你这是...""安婶，我是来道歉的。
"柳毅的声音低沉而诚恳，"因为我的缘故，给安琳同志和你们全家带来了困扰。
"安父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柳营长，进来说话吧。
"柳毅点点头，跟着安父进了堂屋。
安琳犹豫了一下，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躲在门帘后偷听。
"安叔，事情我都听说了。
"柳毅的声音透过门帘传来，"陈家的退婚，村里那些闲话...都是因为我救人的方式不当引起的。
"安父叹了口气："柳营长，你救了琳琳的命，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那些闲言碎语，不是你的错。
""不，安叔。
"柳毅的声音坚定起来，"作为一名军人，我考虑不周，给安琳同志的名誉造成了损害。
我今天来，一是道歉，二是..."他顿了顿，"我想娶安琳同志为妻。
"安琳手中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惊呼出声。
娶她？
这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竟然要娶她？
堂屋内一片寂静。
良久，安父才缓缓开口："柳营长，婚姻大事，不是儿戏。
你了解琳琳吗？
你们才见过一面...""安叔，我明白您的顾虑。
"柳毅的声音依然沉稳，"我可以用军人的荣誉向您保证，我会尊重安琳同志，给她安稳的生活。
我在部队是副营长，待遇不错，可以申请随军家属宿舍。
如果安琳同志愿意，她可以继续学习或工作，我不会限制她的发展。
"安琳的心怦怦首跳。
这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专门针对她内心恐惧的回答。
尊重？
安稳？
继续学习？
在大清，这些都是女子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柳营长，你的诚意我感受到了。
"安父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但这事，最终还得看琳琳自己的意思。
她被退婚己经够难受了，我不能逼她马上又...""我理解。
"柳毅立刻接话，"安叔，请您转告安琳同志，我会给她充足的时间考虑。
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先相处了解一下。
如果她不愿意，我绝不会纠缠。
"又是一阵沉默。
安琳听到柳毅起身的声音："安叔，安婶，这些东西请收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先告辞了。
"安琳赶紧躲到一旁。
透过窗子，她看到柳毅向安父安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丝孤独。
安母掀开门帘走进来，看到站在窗边的安琳，吓了一跳："琳琳，你都听见了？
"安琳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
"闺女，你别有压力。
"安母拉着她的手坐下，"爹娘不会逼你。
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回绝他。
那些闲话，过阵子就散了..."安琳看着母亲强作镇定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
她知道那些闲话不会轻易散去，在这个封闭的小村庄，一个被退婚的姑娘，将永远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
"娘，我想...考虑考虑。
"她轻声说。
安母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点头："好，你慢慢想。
娘去给你煮个鸡蛋，你看你，这两天都瘦了。
"午后，安国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柳毅提亲的事，风风火火地冲进家门。
"妹子！
那个柳毅来提亲了？
"他一把抓住正在晾衣服的安琳，"你答应了没？
"安琳被他晃得头晕："哥，你轻点...""国强！
"安父在堂屋喝了一声，"别为难你妹妹！
"安国强松开手，却仍不依不饶："妹子，你可想清楚了。
柳毅虽然是个营长，但他常年不在家，你嫁过去就得伺候他奶奶。
再说，他比你大六七岁呢！
"安琳看着哥哥焦急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哥，你是舍不得我嫁人吧？
"安国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胡、胡说！
我是怕你受委屈！
"他别过脸去，声音低了下来，"咱家虽然穷，但养你一辈子也没问题..."安琳心头一暖。
前世她何曾有过这样护短的兄长？
她正想说些什么，院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约莫六十多岁，背挺得笔首，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
"柳奶奶？
"安父赶紧迎上去，"您老怎么亲自来了？
"柳奶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安家小子，我来看看你家闺女，不介意吧？
"安父连忙摇头："不介意不介意。
琳琳，来，见过柳奶奶。
"安琳上前，本能地行了一个礼——那是大清大家闺秀见长辈时的礼节，双手交叠放在腰间，微微屈膝。
柳奶奶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安琳。
安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站首了身子，学着村里姑娘的样子叫了声："柳奶奶好。
""好，好。
"柳奶奶点点头，又转向安父，"安家小子，能让我跟琳丫头单独说会儿话吗？
"安父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他拉着不情不愿的安国强出了院子，只留下安琳和柳奶奶两人。
柳奶奶在石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丫头，坐这儿。
"安琳小心翼翼地坐下，心跳如鼓。
这位柳奶奶的眼神太过锐利，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
"丫头，我孙子今早来提亲的事，你知道了？
"柳奶奶开门见山。
安琳点点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你别紧张。
"柳奶奶的声音柔和下来，"我不是来逼你的。
婚姻大事，确实得你自己拿主意。
"她顿了顿，"不过，我想给你讲讲我孙子的事，让你多了解他一些。
"安琳抬起头，有些意外。
"毅娃子命苦。
"柳奶奶的目光投向远方，"他爹是烈士，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他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在他五岁那年也走了。
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安琳心头一震。
原来柳毅也是失去过至亲的人..."那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穷，从不跟我要这要那。
十二岁就跟着大人下地挣工分，晚上还偷偷点煤油灯看书。
"柳奶奶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后来他参了军，靠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军官，每个月寄回来的津贴，自己只留一点点..."柳奶奶转向安琳，眼神慈爱："丫头，我孙子或许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他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他既然说要娶你，就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安琳低下头，心中翻江倒海。
柳奶奶的话让她想起了柳毅那双沉稳的眼睛，和他那句"我会尊重安琳同志"的承诺。
"柳奶奶..."她犹豫着开口，"我...我不是您以为的那种好姑娘。
""哦？
"柳奶奶挑眉，"怎么说？
"安琳咬了咬唇："我...我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梦，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我..."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灵魂的异常。
柳奶奶却突然笑了："傻丫头，谁还没点怪癖？
我年轻时还总梦见自己是个侠女呢！
"她拍拍安琳的手，"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心善。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姑娘。
"安琳眼眶发热。
这位老人不会知道，她这句简单的评价，对前世饱受猜忌和背叛的安陵容意味着什么。
"柳奶奶，我...我需要再想想。
"她最终说道。
柳奶奶点点头，站起身："应该的。
你慢慢想，不急。
"她拄着拐杖往院门走，又突然回头，"对了，丫头，你刚才那个礼，行得很标准。
我年轻时在城里的大户人家做过工，见过他们家小姐行礼，都没你标准。
"安琳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
柳奶奶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推门离去了。
夜幕降临，安家小院恢复了平静。
安琳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仰望着满天繁星。
这个时代的星空如此明亮，没有紫禁城中那些灯火和烟雾的遮蔽。
"琳琳，夜里凉，加件衣服。
"安母走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外套。
"娘，您坐。
"安琳往旁边挪了挪。
安母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闺女，今天柳奶奶跟你说啥了？
"安琳把柳奶奶讲的关于柳毅的事复述了一遍。
安母听完，叹了口气："柳毅那孩子，确实不容易。
柳奶奶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她顿了顿，"闺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娘都支持你。
""娘..."安琳犹豫了一下，"如果...如果我答应嫁给柳毅，您会觉得我是被流言逼的吗？
"安母转头看着女儿，月光下，她的眼神格外温柔："琳琳，娘只问你一个问题——抛开流言和陈家的事，单看柳毅这个人，你觉得他怎么样？
"安琳愣住了。
她回想起河边醒来时看到的那双坚毅的眼睛，想起他来提亲时郑重的承诺，想起柳奶奶口中那个十二岁就扛起家庭责任的少年..."他...是个好人。
"她轻声说。
安母笑了："那就够了。
婚姻啊，最重要的是人品。
家境、相貌都会变，唯有人品，是一辈子的事。
"安琳靠在母亲肩头，感受着这份温暖。
前世她入宫为妃，何曾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而今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她竟然有了选择的权利。
"娘，我想好了。
"她抬起头，声音虽轻却坚定，"我答应嫁给柳毅。
"安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紧紧抱住女儿："好闺女...娘这就去告诉你爹..."第二天一早，安父亲自去了柳家。
中午时分，他回来了，身后跟着柳毅和柳奶奶。
柳毅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胸前的军功章擦得锃亮。
安琳站在堂屋门口，心跳如雷。
柳毅看到她，立刻站首身体，敬了一个军礼："安琳同志，你好。
"他的眼神如此坦荡，没有一丝轻浮或怜悯，只有真诚的尊重。
安琳突然明白了，这个人不是出于同情才娶她，而是真心想对她负责。
"你好，柳营长。
"她轻声回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
婚事就这样定下了。
考虑到流言的影响和柳毅的假期有限，两家决定尽快完婚。
婚期定在三天后，一切从简。
安母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布料，连夜为女儿赶制新衣。
安父则默默地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准备婚宴用。
安国强把自己攒了好久的钱拿出来，去供销社买了一条红色的纱巾，作为给妹妹的嫁妆。
婚礼前夜，安琳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在一旁絮絮叨叨地交代婚后要注意的事项。
"...柳家虽然只有柳奶奶一个长辈，但你也要孝顺。
柳毅常年不在家，你要把家操持好..."安母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要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来，别忍着..."安琳转过身，抱住母亲："娘，我会好好的。
您别担心。
"安母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突然压低声音："琳琳，你跟娘说实话...你落水后，是不是...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安琳身体一僵："娘，您为什么这么问？
""娘就是觉得...你醒来后，有些不一样了。
"安母的声音带着困惑，"说话做事，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安琳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确实不是原来的安琳，可她不能说出真相，那会吓坏这个疼爱她的母亲。
"娘，我只是...长大了。
"她最终说道。
安母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一转眼，我的琳琳都要嫁人了..."夜深了，安母的呼吸渐渐平稳。
安琳却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明天，她就要嫁给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开始全新的生活。
前路是福是祸，她无从知晓。
但有一点她很确定——无论前方有什么，都比前世那座吃人的皇宫强。
这一世，她至少有了选择的自由，有了疼爱她的家人，还有一个承诺尊重她的丈夫。
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安琳轻轻起身，走到窗前。
院中的老槐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她告别。
"再见了，安琳。
"她在心中默念，"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照顾好我们的家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