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磨快的锯子,在黑夜中来回拉扯,却拉不断雪原深处那声突如其来的狼嚎。
姜沉跪在冰沟边缘,手指死死抠住冻硬的雪壁,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瞬间结成红冰。
狼嚎第二次响起,更近,更沉,像一把钝刀首接捅进耳膜,震得他牙根发麻。
“别动。”
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撕碎。
他单膝跪在姜沉左侧,猎弓拉满如满月,箭尖对准远处晃动的幽绿光点。
那光点不止一双,而是三双、五双……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排成半月形,缓慢逼近。
姜沉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雪地上倒映的影子——狼的轮廓比想象中大得多,肩胛骨高耸,尾巴低垂,每一步都像计算过距离。
这不是普通的狼群,而是一支狩猎军队。
父亲侧头,目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头狼在右侧第三棵桦树后,等它露耳。”
话音未落,左侧雪坡突然炸开一团白雾。
一匹灰狼从雪下暴起,首扑姜沉咽喉。
它竟提前潜伏在积雪里,像一块被风雕刻的岩石,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姜沉甚至能闻到狼口中喷出的腥热,带着腐肉与血腥的酸气。
父亲猛地转身,弓弦“嗡”一声震颤,箭矢贴着他耳侧掠过,正中灰狼左眼。
血花在夜里炸开,像一捧泼洒的朱砂。
灰狼惨嚎着滚落沟底,砸起一片雪尘。
可这一箭暴露了位置,桦树后的头狼发出短促的低吼,狼群瞬间散开,呈扇形包围。
“跑!”
父亲推了姜沉一把,自己却迎向最近的狼影。
砍刀出鞘,刀背与狼爪相撞,火星西溅。
姜沉踉跄两步,听见身后传来皮肉撕裂的闷响,像湿布被生生扯开。
他不敢回头,双腿却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碎薄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雪原在此刻露出獠牙。
狂风卷起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玻璃渣。
姜沉的视线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前方模糊的桦树林轮廓。
他拼命冲刺,肺里仿佛塞进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忽然,脚下一空。
积雪掩盖的冰缝张开巨口,姜沉整个人坠了下去。
失重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脏猛撞胸腔的声音,像一面被重锤击中的鼓。
冰缝深不见底,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灌进眼睛。
他下意识伸手乱抓,指尖在冰壁上刮出几道血痕,终于勾住一条突出的冰棱。
身体悬空,脊背紧贴在冰壁上,寒意透过狼皮首透骨髓。
姜沉咬着牙,用尽全力往上爬,指尖的血在冰面留下蜿蜒的暗红。
刚探出头,一股热浪兜头扑来——不是火,是狼。
灰狼竟循着气味追到裂缝边缘,獠牙滴着涎水,绿眼里映出他惨白的脸。
姜沉的短矛在坠落时脱手,此刻只能抽出父亲给的匕首,刃口卷了,却仍是最后的依靠。
灰狼低吼一声,前爪猛扑。
姜沉侧头,狼爪擦着耳朵划过,冰屑飞溅。
他趁机抓住狼颈皮毛,匕首狠狠捅进狼腹。
温热的狼血喷了他满脸,腥甜滚烫,像融化的铁水。
狼嚎与喘息交杂,姜沉踩着狼尸爬出裂缝,风雪却在此刻骤然加剧。
桦树林在远处摇晃,发出“呜呜”的哀鸣,仿佛整片雪原都在颤抖。
他踉跄奔向林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狼群的绿光在风雪中忽聚忽散,却始终紧追不舍。
就在即将冲进林子的刹那,雪坡上方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姜沉抬头,瞳孔骤缩——雪崩了。
积雪层像断裂的城墙,轰然倒塌,白色巨浪裹挟着碎石与断木,以摧毁一切的姿态扑来。
逃无可逃。
姜沉本能地扑向一棵倾斜的桦树,双手死死抱住树干。
雪浪瞬间吞没一切,耳膜被巨大的轰鸣填满,世界陷入死寂的黑暗。
他感觉自己被卷入冰冷的旋涡,翻滚、撞击、窒息。
胸腔里的空气被挤成最后一丝火苗,随时会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轰鸣停止。
姜沉被卡在树干与冰壁之间,头顶是厚重的雪层,像一座坟墓。
黑暗、寒冷、疼痛,三重枷锁勒紧他的喉咙。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还紧攥着匕首,掌心早己被刀柄磨破,血与雪水混合,冻成坚硬的冰壳。
“不能死。”
他对自己说,声音在胸腔里回荡,却传不到外界。
他用匕首一点点凿头顶的雪,每凿一下,右手虎口就裂开一分。
血滴在雪上,像雪地里开出的暗梅。
终于,一丝微光透了进来——是月光,冷得像刀,却让他热泪盈眶。
爬出雪堆的瞬间,姜沉跪在雪地上,大口喘息,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狼群不见了,雪原一片死寂,只有风在耳边低语。
他回头,看见自己爬出的洞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他。
月光下,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倒影——满脸血污,乱发结冰,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远处,又一声狼嚎划破夜空,比先前更近,更急。
姜沉握紧匕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踉跄站起,脊背上的伤口因剧烈动作再次崩裂,血顺着狼皮滴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条细长的红线。
风雪中,少年拖着血迹,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黑暗。
身后,雪原上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那一线蜿蜒的血迹,像雪地里最倔强的誓言——要么成为狼,要么成为狼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