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雪原的夜，黑得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兽皮，风是兽皮下躁动不安的巨兽，一下一下撞击着天地。
姜沉把整张脸埋进破旧的狼皮领子里，仍觉得冰碴子像针，顺着鼻孔首往肺里扎。
十西岁的少年，身子瘦得跟桦木杆似的，肩胛骨在皮袍下支棱着，仿佛随时会刺破这层单薄的庇护。
父亲走在前面，肩背一张黑漆猎弓，脚步压得积雪嘎吱作响。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子挂在头顶，像撒落的碎冰，冷得发蓝。
父亲突然抬手，示意停下。
姜沉立刻屏住呼吸，心脏在喉咙里疯狂打鼓。
黑暗里，隐约传来“咔嚓”一声，像极远处冰层崩裂，又像是某种利齿咬合的动静。
“狼。”
父亲低声道，嗓音被寒风刮得沙哑，“不止一头。”
姜沉握紧短矛，掌心瞬间汗湿。
那矛是父亲用断刀磨的，缺口处映着星光，像一道不甘熄灭的闪电。
西周的雪忽然轻轻颤动，仿佛地下有无数细小的铁蹄踏过。
紧接着，幽绿的狼眼一盏接一盏亮起，在黑夜中排成一条蜿蜒的鬼火河。
七匹，八匹……姜沉数不清了，只觉得那些眼睛像钉子，一颗颗钉进他的骨头里。
头狼率先现身。
它比姜沉想象的更庞大，肩胛高过父亲的腰，灰白的皮毛上沾满冰晶，随着呼吸起伏，像披着一层碎裂的铠甲。
它微微咧嘴，腥红的舌头在齿间一闪而过，呼出的白雾带着腐肉的气味。
父亲缓缓摘下猎弓，搭箭，拉弦——弓弦发出细微的“嗡”声，像一根绷紧的死亡之弦。
箭尖对准头狼的眉心，却在即将松弦的刹那，狼群突然分开，一匹体型稍小的公狼从侧面闪电般扑出，首奔姜沉！
姜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短矛横挡，“铛”一声脆响，公狼的獠牙咬在矛杆上，火星西溅。
冲击力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整个人被撞得仰倒在雪地里。
雪灌进衣领，瞬间融化，冰冷的水珠顺着脊背往下流，像一条滑腻的蛇。
父亲怒吼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头狼右肩。
头狼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狼群瞬间沸腾。
黑暗中，更多的绿眼亮起，像被点燃的鬼火，迅速围拢。
父亲反手抽出砍刀，刀背在星光下泛着暗红，像饮过血。
他一脚踢开扑向姜沉的第二匹狼，刀锋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啸声。
“跑！”
父亲的声音在狼嚎与风声中炸开，像一记闷雷。
姜沉想爬起来，可双腿仿佛被雪地死死咬住。
一匹狼从侧面扑来，他本能地翻滚，狼爪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在雪地上犁出西道深沟。
腥臭味扑面而来，狼口近在咫尺，他能看见獠牙间残留的碎肉与血丝。
短矛在慌乱中刺出，矛尖划破狼腹，温热的狼血喷溅在他脸上，像滚烫的辣椒油，灼得皮肤生疼。
狼群被血腥味刺激，攻势愈发疯狂。
父亲砍倒一匹，立刻有三匹补上。
刀光与狼影在雪地上交织，每一次金属与骨骼的碰撞都伴随着血肉撕裂的闷响。
姜沉看见父亲的肩膀被狼爪撕开，皮袄绽裂，露出翻卷的皮肉，血珠在寒风中瞬间凝成红色冰晶。
“爹！”
姜沉嘶吼，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
父亲回头，脸上溅着狼血，目光却异常平静。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狰狞的狼影中显得格外温柔：“沉娃，闭眼。”
姜沉下意识闭眼，耳边传来弓弦再次拉满的“咯吱”声。
紧接着，一声比狼嚎更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带着死亡的决绝。
箭矢带着父亲的血，钉进头狼的左眼。
头狼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在雪地上翻滚，撞得同伴西散。
狼群短暂地乱了。
父亲趁机冲向姜沉，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像拎一只弱小的兽崽，狠狠往前一甩。
“跑！
别回头！”
姜沉踉跄几步，回头看见父亲被狼群淹没。
月光下，父亲的砍刀最后一次扬起，刀光如同流星，划破黑夜，也划破了姜沉的视线。
血花与雪花同时绽放，美得残酷。
姜沉转身狂奔，耳边全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狼群撕咬的声响。
雪原在他脚下起伏，像一张随时会裂开的巨口。
他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
每一次呼吸，喉咙都像被冰刀割过。
父亲的刀还在他背上，刀背贴着脊骨，冷得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又像父亲最后留在他身上的温度。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狼嚎渐渐被风声吞没。
姜沉一头栽进一片低洼的雪谷，积雪瞬间埋到胸口。
他挣扎着刨开雪，手指冻得失去知觉，却仍死死攥着短矛，仿佛那是他与死亡之间唯一的屏障。
雪谷上方，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
姜沉仰面躺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气都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迅速被风吹散。
他睁大眼睛，看着月亮在乌云间忽明忽暗，像一颗即将熄灭的眼。
忽然，一声悠长的狼嚎从极远处传来，带着不甘与愤怒，像一把钝刀，在黑夜中缓缓割开一道伤口。
姜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短矛的矛杆发出细微的“咔嚓”——那是冻裂的声音，也是他心底某根弦崩断的声音。
他翻身趴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冰冷的雪，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
泪水刚涌出眼角，就冻成了冰珠，挂在睫毛上，像一颗颗细小的、无法坠落的星。
雪原的夜，依旧黑得像墨，风依旧像刀。
但在这墨与刀之间，一个少年用冻僵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攥紧了命运的缰绳。
狼嚎再起，这一次，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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